一陣悠揚悅耳的琴聲自二樓的一間雅座中悠然傳出,一時如泉水叮咚,一時又似大珠小珠落玉盤,一時又如雀鳥長鳴……
一個翠衣婦人從雅座中走了出來,靜靜地合上門後,往樓梯的方向走去,還沒走到樓梯口,就聽樓下傳來一陣“蹬蹬蹬”的上樓聲,夾雜着一個老婦洪亮的聲音:“我看這琴彈得不錯,挺順暢、喜慶的,這位姑娘肯定長得標緻。”
老婦的聲音中氣十足,但從她的用詞就可以聽出,想必是腹中沒幾點墨水的人。
“母親說得是。”接着是另一個女音響起,語氣中透着一分無奈。
話語間,四位女客走上了走廊,顯然是祖孫三代。翠衣婦人忙避到一邊,由着四位客人先行走過。
四位女客中爲首的是一個鬢髮花白的老婦,精神矍鑠,只見她穿了一件豆綠色素面褙子,花白的頭髮梳成了一個整齊的圓髻,髻上只插了根竹簪,腕上戴着一對黯淡無光的銀手鐲,打扮非常樸素,即便是浣溪閣內這些着翠衣的小二們穿得也要比這老婦好上一分。
相比下,老婦身旁的中年婦人和身後的兩個年輕姑娘看來卻是出身不凡,那中年婦人穿着一件靛藍色寶相花纏枝紋褙子,兩個年輕姑娘容貌有幾分相似,應是姊妹,姊姊穿了一件挑金線海棠紅妝花褙子,妹妹則穿着身桃紅錦紋遍地垂腳纏枝花褙子,瞧那料子應該都是年前江南剛過來的花式,再看三人戴的髮釵、耳環、頸圈等等,樣樣都是精緻華貴。
這四位女客站在一起,顯得這老婦有些格格不入。
翠衣婦人心下了然,不似王都、江南多有底蘊深厚的百年世家,在南疆多的是被某些世家稱爲“暴發戶”的人家,打個比方說,南疆最大的“暴發戶”大概就是鎮南王府了,發家也不過幾十年,祖上說不出幾代……像這樣的人家,南疆太多了!
有的人從苦日子裡過來,就恨不得穿金戴金,把身上所有的家當放在身上,而有的人過慣了苦日子,便是現在日子好了,也是樸素慣了。
“薇姐兒,你聽那琴聲是不是從那邊傳來的?”那老婦一邊說,一邊快步朝着那間雅座去了。
“祖母!”兩個少女中年長的那個忙跟了上去,柔聲勸道,“您就這麼過去,不太妥當吧?”
“有什麼不妥當的?”老婦不以爲然地笑了笑,“我聽了她的琴,覺得好,自然該誇她幾句。薇姐兒,你也該學着點,別總彈那些悲切切的……聽着就有氣無力。”
翠衣婦人面色微微一變,聽這老婦的語氣,莫不是想要……糟糕!這若是擾了雅座中幾位貴人的清淨,那可就不美了。
“這位老夫人,且慢……”
翠衣婦人急忙想叫住那位老婦,卻晚了一步,只聽“吱”的一聲,老婦已經不管不顧地推開了門,嘴裡說着:“打擾了?”
雅座中的琴聲戛然而止,緊接着,就聽那叫薇姐兒的少女驚訝地脫口道:“世……蕭夫人?”
翠衣婦人怔了一怔,難道她們與世子妃相識?!
跟着,那中年婦人也是歉然道:“蕭夫人,真是叨擾了。”
見南宮玥微微頜首,百卉溫文有禮地說道:“常夫人,常三姑娘,請裡邊坐。”
雅座的門關上了,翠衣婦人鬆了一口氣,繼續往樓梯的方向走去。
可是雅座中的蕭二姑娘蕭容萱就沒那麼高興了,暗暗地瞪了來人一眼。
她本來好端端地在彈琴,想讓大嫂好好見識一下她的琴技,好讓大嫂知道,比起四妹妹,自己可是一個琴棋書畫無一不精的才女,偏偏半途竟然跑出三個程咬金打斷了她。可是來人既然認識大嫂,那想必也是叫得上名號的人,只得端莊地坐在原處,禮貌地微笑着。
蕭容瑩淡淡地瞥了二姐一眼,爲常家人暗自叫好。
常夫人沒注意到蕭容萱和蕭容瑩之間的火花,心中竊喜不已,沒想到婆母陰錯陽差地竟然辦了一件好事,她本來正愁上次運氣不好,在碧霄堂沒能和世子妃說上幾句話,沒想到這次偶然來浣溪閣小坐,竟然就這麼撞上了。看來自家與王府還是有幾分緣分的,今日得想方設法讓兩個女兒與世子妃還有蕭大姑娘好好親近親近。
“見過世子妃。”常夫人笑吟吟地上前與南宮玥見禮,目光不着痕跡地在蕭霏、蕭容萱、蕭霓和蕭容瑩身上滑過,暗自揣測着,也不知道哪一位是蕭大姑娘,口中則熱絡地說道,“這是妾身的婆母和小女兒,閨名環芷。”
常家?!蕭容萱眼中閃過一抹不以爲然,難怪如此,久聞這位常老夫人是鄉野出身,早年可沒少鬧笑話……現在看來,這麼多年了,連腿上的泥都沒洗掉,如此粗俗無禮。
不管蕭容萱心裡是怎麼想的,也只能若無其事地起身與常家人見禮。
彼此見過禮後,常老夫人一坐下就笑道:“世子妃,老身剛纔在外面聽到琴聲,覺得甚是喜慶好聽,所以就過來瞧瞧是哪位姑娘彈琴,倒是打攪世子妃了。”說着,她笑容滿面地打量了蕭容萱一番。
蕭容萱的表情有些微妙,不知道該高興對方在大嫂面前誇自己的琴技,還是該嫌棄對方粗俗的用詞,什麼喜慶,她這曲分明是彈得如鶯聲婉轉。
“常老夫人無須在意,我和幾位妹妹只是在此歇腳而已。”南宮玥溫和地笑着。
這位性情豪爽的老婦人雖說有幾分莽撞,倒是不失真性情,明明與常懷熙天差地別,卻不知怎麼地讓她覺得這祖孫倆確實是嫡親的祖孫啊。
常夫人暗暗鬆了口氣,只要世子妃沒生氣就好,道:“世子妃莫不是也剛去了安瀾宮祈福,來此歇歇腳?”言下之意是她們四人也是剛從安瀾宮祈福出來。
南宮玥含笑着應了一聲。
“這倒是巧了!”常老夫人豪爽地一拍大腿笑了,說道,“老身聽說世子妃年前剛去過雁定城,不知道有沒有見過老身的孫兒?世子妃,我家熙哥兒沒闖禍吧?”
聞言,常夫人傻眼了,婆母前一句還說得人模人樣,這最後一句是什麼意思?有婆母這麼問話的嗎?……這也太實誠了吧?
常夫人無語地眉頭抽動了一下,有些緊張地看着南宮玥,唯恐惹對方不悅。
常老夫人是真的擔心,雖說是她拍板讓熙哥兒去軍營搏個前程的,可熙哥兒委實就是個隨心所欲、爲所欲爲的主,尤其是那執拗脾氣啊,就跟他祖父一個樣!她嘴上不說,半年來,也是日日夜夜的擔心,他會在那裡惹事生非,想當年他祖父就沒少惹老王爺生氣,軍棍都不知道捱過幾次了。
上次兒媳去王府送年禮,回來就說孫子一定是受世子爺重用了,可是細問兒媳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哎,兒媳做事老是這麼繞繞彎彎的,直接把話問明白不好嗎?!省得暗地裡揣摩來揣摩去的。
常老夫人最後一句問話讓雅座中的氣氛一鬆,南宮玥和蕭霏她們都有幾分忍俊不禁。
南宮玥臉上的笑意更濃,溫聲道:“常老夫人,令孫不曾闖禍,您老就放心吧。”
世子妃這話中透着明顯的親近之意,常夫人懸在半空的心總算是放下了,看來婆母錯有錯招,三言兩語竟然還讓王府和他們常府親近了不少。
“沒闖禍就好!”常老夫人大笑了幾聲,心想:世子妃不愧是世子妃,委實是個性情利落的,女人家啊就該這樣!從前他們在鄉下的時候,男人在外面打仗,女人要是性子綿柔,準保被欺負的連渣都不剩。難怪世子爺這些年屢戰屢勝,這就是妻賢!嗯,就和自己年輕時一樣!
常老夫人越看南宮玥越覺得大家都是同道中人,樂呵呵地說道:“世子妃,您跟世子爺說說,儘管使喚老身那孫兒,這男孩子要糙着養,好好磨練磨練,不是有句俗語說什麼玉什麼器的。這男孩子養得那麼金貴,不就跟個女娃娃似的。”說着,她還故意看了自家媳婦一眼,看得常夫人一臉無奈。
“常老夫人說的是,玉不琢不成器。”南宮玥笑着點頭,心道:還有一句話,家有一老如有一寶。
“世子妃,就是這個理兒!”常老夫人激動地撫掌道。
這一老一少氣質迥異,居然還把話說到一會兒去了……一時間,只聽雅座中不時傳出常老夫人豪爽的說笑聲。
在浣溪閣用過午膳,南宮玥一行人才打道回府,剛回自己的院子裡,畫眉就匆匆上前回稟說朱興剛剛送來一樣東西。
南宮玥眉梢微挑,快加腳步走了進去,一眼就看到了擺在案几上的一個小匣子。
看來,是朱興那邊得手了!
一旁的百卉也是盯着那匣子,隱約猜到了這是何物,目露期待。
南宮玥打開匣子,就見裡面放置着一個描繪着某種繁複的紅色花紋的白瓷罐。一打開罐子,一股熟悉的藥味就撲面而來,單單這氣味,南宮玥就認出,罐子裡的黑色藥膏就是五和膏。
年前,南宮玥讓朱興去請韓淮君催促一下襬衣五和膏的事,隨後就是暗衛守株待兔,直到今日,才從送五和膏而來的百越人手裡,把它劫了過來。
畫眉笑眯眯地看着五和膏,嘴角微勾道:“世子妃,擺衣側妃恐怕萬萬也沒想到劫走這五和膏的人是我們。”想到擺衣知道五和膏被劫時那氣急敗壞的樣子,畫眉就覺得心裡痛快。
五和膏只有一小罐,不過兩三斤,但對他們的試驗來說卻是意義重大。
南宮玥關上匣子,吩咐道:“百卉,你把這五和膏送去林宅給外祖父。”
“是,世子妃。”
百卉利索地又捧起那木匣子,挑簾出去了,只餘下那一串串珠鏈互相碰撞,晃盪不已。
事關重大,百卉也不耽擱,立刻就棒着那小匣子地來到了東儀門。
不一會兒,馬伕駕着一輛青篷馬車過來了。
百卉提起裙裾,正要上馬車,就聽到一個嚴肅古板的聲音從身後不遠處傳來:“百卉姑娘!”
這聲音好像是……
百卉轉過身,循聲看去,只見穿了一件赭石色葫蘆紋褙子的楚嬤嬤板着一張臉緩步朝她走來,身後還跟着兩個才七八歲小丫鬟。
“楚嬤嬤。”百卉得體地對着那楚嬤嬤福了福身。
楚嬤嬤進了碧霄堂後,南宮玥就暫且讓她帶着幾個新進府,剛教好規矩的小丫鬟打掃那些不用的院子,活還算清閒,不至於讓她無事可幹,也不會有苛待老僕之嫌。
楚嬤嬤這是剛從東北角那邊回來,一見到百卉在此,像是要出門,就趕緊過來了。
楚嬤嬤看了一眼百卉身後的馬車了,眉頭一皺,問道:“百卉姑娘,你這是要出府?出府爲何?”她的語氣聽着不喜不怒,卻又透着明顯的質問。
“我奉世子妃之命出府一趟。”百卉回了第一個問題,卻避開了第二個問題。
楚嬤嬤眉頭皺得更緊,心道:世子妃年紀太輕,這御下的規矩委實不嚴,一個丫鬟怎麼能有事沒事隨意出府去呢!
“百卉姑娘,”楚嬤嬤義正言辭地說道,“想當年先王妃在世時,是給碧霄堂立過規矩的,凡內院的丫鬟、婆子沒有腰牌不可輕易出府,免得在外頭生出事來,壞了王府和碧霄堂的名聲。”
儘管這楚嬤嬤剛來碧霄堂還沒幾日,可她到底是從府裡出去的,一下子就和以前認識的一些老人搭上了話,從他們口中探知了不少碧霄堂的事,比如這位百卉姑娘是世子妃的大丫鬟,也是最受世子妃重用的人,王府裡都在傳世子妃打算等百卉姑娘嫁人後留她在身邊當內院總管的。世子妃對其的重視可見一斑。
自己若是想要在碧霄堂立足,就必須先懾服這百卉。楚嬤嬤暗暗地對自己說,只要自己站住一個理字,就算她告到世子妃那裡去,自己也是有理的。
百卉淡淡地看向楚嬤嬤,一雙烏黑幽深的眼眸冷靜清洌,又從容,彷彿可以直視人心。
“來人!”
她吐出兩個字,侍候馬車的婆子立刻點頭哈腰地迎了上來。
“楚嬤嬤累了,帶她歇息去吧。”百卉吩咐了一句後,提着裙裾利索地上了馬車。
楚嬤嬤本來做好了準備,以爲百卉會與她脣槍舌劍一番,沒想到對方的行事如此簡單粗暴,真正是……
楚嬤嬤還想上前,卻被那婆子攔住了去路:“楚嬤嬤,別讓奴婢難做……”話語間,又有一個粗使婆子也迎了過來。
楚嬤嬤面色一沉,今時不同往日,想當初她照顧世子的時候,又有誰敢如此對她。可見這內院的規矩若是不好生整治一番,遲早要亂了禮數,鬧出笑話來。
一定要和世子妃好好說說纔是!
自己雖然沒有遵先王妃的命照顧世子爺長大成人,可那是迫不得已的,先王妃一定會體諒自己。如今自己回來了,一定會彌補當年的無奈,好好替世子爺管好這內院。
想到這裡,楚嬤嬤義不容辭地朝碧霄堂的正院走去。
可是……
連院子都進不去,就被小丫鬟攔住了。
不多時,鵲兒出來了,笑吟吟地說道:“世子妃正歇着,奴婢不敢打擾。”
楚嬤嬤皺了下眉說道:“這才什麼時辰,世子妃也委實……”
“楚嬤嬤。”鵲兒笑臉一收,冷冷地打斷了她,“世子妃是主,你是僕,楚嬤嬤還需認清自己的身份。”說着,毫不理會的甩袖走了,只留下身後臉色青白的楚嬤嬤。
鵲兒回了屋,就見南宮玥正懶洋洋地靠在美人榻上,手上拿着一本遊記漫不經心地翻着。
她輕聲回稟道:“世子妃,人還在外面呢。”
“不用理會。”南宮玥滿不在意地說道。
像楚嬤嬤這種老僕,仗着曾經服侍過先王妃,自有一股子傲氣,只有先打掉了她的傲氣,讓她明白自己的身份,纔會老實。
已經十九年了,也不急在這一時半刻的。
“小灰回來了沒?”南宮玥問道,從昨天晚上,就不見小灰的蹤影了,估計又去找寒羽了。
這小灰,自打去過雁定城後,性子是越來越野了!
都是讓阿奕慣的!
想到蕭奕,南宮玥的脣角翹了起來,目光下意識地望向了登歷城的方向……
靜謐的午後悄然而逝,日頭漸漸落下,夜色越來越重。
登歷城的夜晚,靜悄悄的,只是不同於之前的死寂,如今的靜是恬靜的靜。
守備府中,燭火未熄,在寂靜的夜晚中,火光活潑地跳躍着。
已經沐浴更衣的官語白披散着一頭烏黑的長髮坐在偌大的書案後,凝神看着擺在書案上的一張輿圖,輿圖旁放着幾張絹紙,零散地寫着一些名字以及一些地名:比如奎琅、努哈爾……西格萊山、芮江城……
官語白修長的手指不時在那張輿圖上點動着,看他聚精會神的樣子,顯然一時半兒沒有就寢的打算。
小四皺了皺眉,想勸但最後還是沒勸,他捧起官語白手邊的青瓷茶盅,打算去給公子添些茶水,可是步子才移動了一步,就停了下來,朝窗外看去……
官語白立刻察覺到小四的異動,也是若有所思地擡眼望去。
外頭銀色的明月中不知何時多了一點灰影,那灰影越來越大,越飛越近,越飛越低……隱約可以看出是一隻白鴿,身後還有一頭灰鷹如影隨形。
那胖乎乎的白鴿顯然是受了驚嚇,翅膀撲棱撲棱地拍個不停,偶爾有幾片細細的白羽落下,而它後方的灰鷹顯然是在逗鴿子玩,每次白鴿奮力往前飛一點,灰鷹就故意拉長它們之間的距離,但隨即又英姿颯爽地振動兩下羽翼,眨眼又追了上來……
可憐的白鴿垂死掙扎地拼命逃着,小四眉頭一皺,這個小灰還真會挑時間,又過來欺負自家的鴿子!
小四放下茶盅,在窗檻上隨意地撐了一下,就敏捷地飛身翻到了書房外。
不一會兒,他就原路返回,一手抱着白胖鴿子,一手捏着一個用蠟封好的小竹筒,交到官語白手中。
緊跟着,小灰也飛了過來,沒有進屋,而是停在了窗外的一段樹枝上,俯視着屋子裡。
小四也不去看小灰,肯定地對官語白說道:“公子,是南涼那邊飛來的。”
“咕咕——”那隻胖白鴿彷彿在響應他似的,輕輕叫了一聲,圓鼓鼓的身子抖了抖,直往小四的懷裡縮,就想避開窗外那道“冰冷恐怖”的目光,真是嚇死鴿子了!
官語白飛快地取出了小竹筒中的絹紙,快速地展開,一目十行地往下看去,脣角勾起一抹清淺的笑意。
飛鴿是從蕭奕那裡來的。
絹紙上只龍飛鳳舞的寫了一句話——烏藜城已破,生擒南涼王。
烏藜城是南涼的都城,十二月時,蕭奕就已兵臨烏藜城下,但遲遲未攻城,直到周邊的諸城全都掃蕩完畢,纔在三日前正式擂響戰鼓。
短短三日,烏藜城破!
南涼國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