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丫鬟們的忙碌中眨眼過去了兩夜,這一日一大早,蕭奕、南宮玥和方老太爺終於坐着馬車悠閒地踏上了返程。
這一路,他們停停走走,見着某個鎮子有廟會就去逛逛,逢着哪家茶樓在說世子爺如何以一敵千殺得南涼落花流水就去聽聽,硬是把原本兩天不到的路程越拖越久。
蕭奕心情大好,想着半個月前離開駱越城時,他的臭丫頭還是那般蔫蔫的,如同一朵凋零的嬌花,可是現在已經能精神奕奕地與自己逛着廟會,偶爾騎着馬兒……還有什麼比這更大的收穫嗎?
四日後,他們總算到了駱越城。
一回到碧霄堂,蕭奕就讓暗衛去了一趟青雲塢,自己和南宮玥先去聽雨閣安頓方老太爺。
衆人才坐下,就有小丫鬟來稟道:“老太爺,世子爺,世子妃,安逸侯來給老太爺請安了。”
“快請侯爺進來吧。”方老太爺笑道。
官語白是在一陣鷹啼中走進院子的,寒羽雖然往外撒了幾天野,但是它當然還是認得自己主人的,歡樂地在官語白和小四的頭頂上方打着轉兒,那輕快的音調一聽還帶着幾分撒嬌的感覺。
小四半低着頭,故意不去看寒羽。
這小傢伙真是被寵壞了,居然跟着別人家的鷹離家這麼多天都不回來!
還有那傢伙……
小四準確地朝右前方望去,瞪了躲在前面樹上的風行一眼,那眼神彷彿在諷刺道,還好意思說什麼擔保完成任務!
風行厚臉皮地聳聳肩,意思是,我這不是帶着寒毛也沒少一根的寒羽回來了嗎?
小四懶得理他,冷冰冰地移開了視線。
官語白卻是沒有在意,失笑地擡眼看着寒羽,發出輕快的笑聲,如山澗清泉流動,聲音中帶着一絲無奈、一絲縱容,“你這小傢伙總算知道回來了。”
聽公子的笑聲爽朗,彷如回到了往昔,小四不由得擡頭,朝他看去,嘴角微勾。
小四的笑容纔不過維持了一瞬,就見一頭灰鷹展翅從院子外飛了過來,緊緊地跟在白鷹身後,在半空中迴旋打轉。灰鷹不時地拍一下白鷹的羽翼,彷彿在說,我們去玩吧?
不過這一次,寒羽卻沒跟小灰走,又在官語白頭上繞了一圈,似乎在迴應:我要陪着主人。
小四的臉色總算好了一些。
官語白一擡右臂,寒羽便輕快地衝了下來,穩穩地停在了他的臂彎上。這個動作它已經做了無數次,早就學會了在停下的那一瞬化解衝勢,同時控制爪子的力道不至於傷到主人。
當白鷹停下時,一下子就從動若跳兔變得靜若處子,乍一看,溫順乖巧,可細看,就會發現那冰藍色的鷹眼中透着屬於猛禽的凌厲。
官語白溫柔地摸了摸它脖頸的白羽後,振臂道:“寒羽,去玩吧。”
鷹就該與鷹在一起,搏擊長空。
一灰一白兩頭鷹又嬉戲去了,而官語白則信步進屋,禮數周到地給方老太爺請了安。
“語白,快坐吧。”方老太爺熱情地招呼官語白坐下。
官語白謝過方老太爺後,就在他身旁坐下了。
方老太爺想到了什麼,含笑道:“語白,我這次在和宇城得了一個榧木棋盤,聽說是前朝的棋聖喬源輕留下的,語白你替我賞鑑一下如何?”
官語白微微一笑,正要應下,就聽蕭奕笑嘻嘻地說道:“外祖父,你與小白這麼客氣做什麼?”
“阿奕說的是。”官語白笑着附和。
丫鬟很快就取來了他們在和宇城的那個書畫鋪子裡買的榧木棋盤和兩個棋盒,一起擺在了紅木雕花圓桌上,淡黃色的棋盤上有着細細的年輪,木紋鮮明,棋盤表面泛着一種明亮的飴色,只是靜靜地擺在那裡,就散發一種恬靜的氣息,不由吸引衆人的目光。
官語白仔細地觀察着棋盤的木紋,聞其香味,觸摸其手感,又從棋盒中取出一枚白子,隨手在棋盤的正中,也就是天元上落子。
落子聲清脆悅耳,似有迴音在耳邊迴盪。
官語白含笑道:“確實是榧木棋盤,而且這制棋盤的師傅技藝不凡……若是有機會,我倒想去一趟和宇城討教一番。”
官語白沒有直接回答方老太爺的問題,但是言下之意,衆人都明白了,既然這位制棋盤的師傅尚在世間,那這棋盤自然不會是前朝留下的。
買到了贗品委實讓方老太爺覺得有些可惜,但這棋盤做得確實不錯,也還算值得。
官語白又細細地打量了那個棋盤一番,他對師傅的誇獎並非是客氣的虛言,要知道製作棋盤的榧木嬌氣,取材後要乾燥十年以上方能製作棋盤,若是沒有乾燥到位,棋盤容易變形開裂,要麼這位師傅已經有些年紀,要麼這應該是家學淵源吧。
見官語白對這榧木棋盤讚譽有加,方老太爺捋着鬍鬚提議道:“語白,難得如此好的棋盤,你陪我下一局如何?”
官語白自是含笑應下,蕭奕笑嘻嘻地在一旁湊趣道:“外祖父,您就不怕輸了?”
方老太爺好笑地看了蕭奕一眼,他還成天輸給蕭霏呢,要是這點也想不開,也白活到這把年紀。
見主子們打算下棋,一旁服侍的丫鬟趕忙把剛纔官語白落在棋盤上的白子取走,並點起薰香。
方老太爺從身旁的棋盒中取出一枚黑子,道:“我的棋力不如語白你,就執黑子爲敬。”
黑子先行,話語間,方老太爺果斷地落子,先佔了四角之一。
官語白跟着落下了白子,雙方分別佔領四角。
接下來,屋子裡只剩下清脆的落子聲,一下接着一下,兩人都是果決穩健。
方老太爺的棋力連蕭霏都不如,自然與官語白相差甚遠,但是他的棋風還算厚實穩健,穩紮穩打,不時抓住機會割斷,吃掉幾枚白子……
見方老太爺又一口氣吃掉官語白三子,南宮玥卻是眉頭一皺,心道不妙。
果然,下一刻,官語白的白子就利用黑子的疏漏,勢如破竹地打入,又把棋盤上的局面打散了。
這若是一個年輕人,這個時候難免會有些急躁冒進,但是到了方老太爺這把年紀早就過了爭勝的年齡,仍舊下得格外沉穩,不過兩人終究是相差太遠,很快就能發現棋盤上的白子全線聯通……
方老太爺陷入困境,手頭的一子久久無法落下……
就在這時,有丫鬟來稟道,大姑娘來了。
想來是蕭霏聽說方老太爺回來的消息,特意過來請安。
見方老太爺專注於棋盤,南宮玥便出聲道:“請大姑娘進來。”
很快,穿了一件湖色柳枝紋織錦褙子的蕭霏就款款而來,見官語白也在這裡,怔了一怔,上前給衆人見禮。
蕭霏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棋盤上,眉尾一挑,連南宮玥讓她坐下都沒聽到,下意識地喃喃道:“這是……指導棋?”
指導棋?!方老太爺愣了一下,再去看棋盤,通觀全局,又是另一番感受。
蕭霏說得不錯,其實這局棋中白子早就有數次機會可以阻斷黑子的生路,可是白子卻放過了,甚至引導黑子去發掘活路,這可不就是指導棋嗎?
這還真是江山代有人才出,長江後浪推前浪啊!
方老太爺感慨地看着眼前的棋局,捋了捋鬍鬚,眼角卻瞟到了蕭霏專注的表情,長翹的眼睫微顫,似乎在思索着什麼。
方老太爺忽然心念一動,問道:“霏姐兒,不如你替外祖父繼續下這盤棋如何?”
蕭霏頓時兩眼發亮,但還是誠實地說道:“外祖父,我的棋力不如侯爺,恐怕不能力挽狂瀾。”
方老太爺早就很習慣了蕭霏的實誠性子,發出爽朗的笑聲,跟着看向官語白道:“語白,你讓讓我家小姑娘,由她來執白子如何?”
聞言,蕭奕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心道:互換棋子又如何?蕭霏還不是會被小白殺得片甲不留!
輸了棋,別哭鼻子啊。
蕭奕似笑非笑地看向蕭霏,卻見她目光灼灼地盯着官語白,一臉的躍躍欲試。
蕭霏當然是不在意,官語白的棋力她最清楚不過,黑子若是在她手裡必輸無疑,若是到了官語白手中的話……
想着,蕭霏的眼眸熠熠生輝,她已經迫不及待地想看看官語白還能如何扭轉乾坤了。
官語白笑了,點頭應了下來。
於是,丫鬟把方老太爺的輪椅移開,又搬了把圓凳過來,待蕭霏坐下後,兩人交換了棋子。
蕭霏執白子,官語白執黑子。
棋已經下到中盤,密密麻麻的棋子佔領了一半的棋盤,讓人看着有點不知道從何處着手,但是官語白心裡早有成算,拿起黑子就是果斷地落子。
跟着,蕭霏毫不猶豫地落了白子。
蕭霏下棋一貫如此,雷厲風行,落子果斷而又凌厲,流暢地按着官語白原本的佈局一步步地用黑子將棋局的左邊走厚,與右邊的“二連星”遙相呼應,讓黑子的形勢一片大好……
只可惜,驟然間,狂風暴雨降臨。
黑子突然發力向中央進逼,一舉打穿下邊,將白下方割斷,一招接着一招,一環套着一環,打得白子毫無還手之力,並使得盤面不斷縮小……
至此,棋盤上的勝負已經一目瞭然。
蕭霏一眨不眨地盯着棋盤,雖然白子並未被擊倒,可是任何一個善弈者都可以看出,這副棋局中白子已無爭勝之處。她沉吟片刻,爽快投子認輸。
等放下棋子後,蕭霏長長的舒了一口氣,然後一本正經地作揖道:“侯爺的棋藝還是如此不凡,蕭霏佩服!”她故意使了揖禮,既是表達對官語白的敬意,也是認爲棋盤之上無男女,都是弈者而已。
“承讓。”官語白亦是作揖回禮,雲淡風輕。
方老太爺從頭到尾都看得聚精會神,他觀棋的同時,也在琢磨着如果是自己的話,會如何下,會如何應對官語白的進攻……
明明白子一開始有着大好局面,可無論怎麼想,自己都會輸得比蕭霏還快……
方老太爺唏噓地說道:“難怪古人說:‘善弈者謀勢,不善弈者謀子’。”官語白棋藝如斯,可見其人智計百出,有通觀全局、見微知著之能!
官語白含笑道:“方老太爺過獎了。”
“小白,何必那麼謙虛?年紀輕輕地,就該恃才傲物點纔是。”蕭奕一手搭在官語白的肩膀上,漫不經心地說道,一下子讓原本過於正經的氣氛變得輕快了不少。
方老太爺一轉頭見蕭霏又沉浸在了棋局裡,怕她年紀小小的太費神,便說道:“霏姐兒,你隨我來,外祖父這次在和宇城又淘了幾塊印石,你幫外祖父掌掌眼?”
蕭霏果然回過神來,連忙應是。
“外祖父,見者有份,您記得也跟我挑一方。”蕭奕涎着臉道,說話的同時,起身相送,南宮玥和官語白也站起身來。
“好好。”方老太爺含笑應道,目光在三人身上掃過,最後在蕭奕左手邊的官語白身上停頓了一瞬,心裡不由得有種古怪的感覺,就像他當初在這聽雨閣中第一次看到官語白時一樣。
官語白和外孫蕭奕這兩個年輕人一個溫潤淡雅,一個肆意張揚,都是人中龍鳳,卻又天差地別,然而當兩人站在一起時,又有一種詭異的和諧感。
如果說,以前方老太爺只是“聽說”外孫和官語白是知交好友,此刻,卻是自己深切地感受到了這一點。
能有這樣的好友,真是阿奕的幸運!
方老太爺的目光在官語白的臉上停頓了一下,微微一笑,由丫鬟推着他的輪椅離開了。
官語白笑而不語,聰慧機敏如他,又如何不知道方老太爺在想些什麼。他自己心裡最明白不過,遇見阿奕,亦是他的幸運……
待方老太爺的背影消失後,蕭奕、南宮玥和官語白又坐了下來。
跟着,蕭奕便語調晦澀地說起了安家和盧嬤嬤的事,鉅細無遺……
安家一事並不止是鎮南王府的家事,更涉及南疆大局。
官語白屈起手指,輕叩着案几,待蕭奕說完了經過後,他沉思片刻,隨手拈起一枚白子落在了棋盤上,說道:“……安家的崛起是由百越人在背後扶持的,這一點我相信沒錯。以此爲基礎,阿奕,你來聽聽我的推斷吧。”
蕭奕點點頭,沒有打擾他,就聽官語白說道:“五十幾年前,安家敗落,安家老太爺孤注一擲,想借着出海讓安家翻身,但是失敗了,就在安家將要徹底覆滅之時,百越通過某種途徑聯繫上了安老太爺,以幫助安家崛起會代價,讓安家成爲百越的眼線,通過安家,在南疆埋下了無數的探子。”說到這裡,他拈起一枚白子貼着黑子落下,“包括方家。”
“一開始,百越對方家應該並沒有太過重視,直到先王妃嫁進鎮南王府,方家立刻變成除了鎮南王府外,南疆最重要的人家。因而,單憑區區幾個以奴僕身份混進去的探子顯然是不夠的。於是,在安家的牽線搭橋下,方家有人與百越搭上了線。”
官語白把玩着手中的棋子,思吟着說道,“十九年前,方家發現了一座鹽礦。鹽礦對於百越十分重要,勢在必得,於是,他們利用方家人去謀奪了這座鹽礦。他們或許是以爲先王妃發現了這場交易了,爲了滅口,就讓暗藏已久的盧嬤嬤暗害了先王妃。先王妃去世,百越鬆了一口氣之餘,卻苦於在鎮南王府少了一條眼線,於是繼王妃入了府……”
說到這裡,又一枚棋子落下。
蕭奕雙目一瞪,儘管他已經推測出方家中與百越人勾結的應該是三房,畢竟在他母親去世後,方家中唯有三房得了最大的利益。只是如今聽到官語白肯定了他的猜測,心還是不禁一沉。
隨着棋面上的黑子越來越多,白子孤立無援的被圍困着,岌岌可危。
官語白輕緩的聲音在停頓了片刻後,繼續響起,“原本,百越應該會藉着某個絕佳的機會徹底動用手上的這些勢力,傾覆南疆。可是,百越千算萬算,算漏了你,阿奕。”
官語白看着蕭奕,手中的一枚白子落下,解了困局。
南宮玥暗暗點頭,上一世,百越雖與南疆有着小打小鬧,可始終沒有真正的大打出手,直到蕭奕率軍北伐,百越看到了機會,這才大肆入侵。而這一世,因爲蕭奕,早早地就打斷了百越的獠牙,讓他們沒有了能利用這些佈置的機會。
蕭奕語氣陰沉地說道:“安家該死。”
哪怕有着南疆四大世家之名,對於蕭奕而言,一個區區的安家還真不放在眼裡。害他母妃之人是百越的探子,可那探子卻是通過安家放到了她母妃身邊,光是這點安家就死不足惜。更何況,安家還與百越勾結多年……
官語白自然看出了他的心思,直截了當地說道:“阿奕,你若是現在就要對付安家,我覺得不妥。”
蕭奕挑眉望着他。
官語白目光溫潤地說道:“你打算用什麼罪名?勾結百越嗎?”不等蕭奕回答,他又繼續道,“安家是先王妃的舅家,就連阿奕你的身上也有着安家的血脈,若安家揹着通敵叛國的惡名,於你的名聲不利。”
蕭奕滿不在乎地說道:“我不在意。”
“阿奕,你錯了。”官語白與他目光相對,說道,“鎮南王府的親眷通敵叛國,這可是收回兵權、撤除藩王的最好藉口。你現在羽翼未豐,南疆又因連年戰亂,兵力不足,民生凋敝。這樣的關頭,絕不能主動把這個把柄送到皇上的手中。”
蕭奕沉默不語。
“要對付安家不在一時。”官語白隨手弄亂了棋盤,淡淡一笑道,“安家膽敢與百越勾結,顯是家風不謹之故。這樣的人家,只要有心,想抓到它的把柄並不難。沒有必要爲了它而誤了大事。”
蕭奕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都十幾年了,也不在乎這幾個月。
官語白一邊把棋子放回棋盒,一邊說道:“此外,還有方家和王府的這位繼夫人……”
這時,輪椅的滾動聲和腳步聲由遠及近而來,與之相伴的還有蕭霏稍顯清冷的聲音,“外祖父,您放心,我一定給這方印石好好設計一個圖案……”
話還說沒說完,卻被一陣陣興奮的鷹啼打斷。
“小灰……”蕭霏直覺地脫口而出,擡眼望去,卻發現外頭的藍天中有一灰一白兩頭鷹在盤旋着。
蕭霏的目光不由得追隨着那頭白鷹,奇怪地說道:“咦?大哥怎麼又養了一頭鷹?”
方老太爺在一旁笑道:“霏姐兒,寒羽是語白養的鷹。”
這時,小灰也看到了蕭霏,朝她俯衝過來,歡快地圍着她繞了一圈就飛走了,可是跟在小灰身後的寒羽卻展翅繼續往下,最後落在了輪椅的扶手上……
它一雙冰藍色的鷹眼盯着蕭霏,或者說,是蕭霏左腕上鑲嵌着藍寶石的銀鐲子,嫩黃的鷹喙好奇地啄了一下。
一瞬間,蕭霏不敢動彈,就怕驚擾到這個英氣勃勃的小傢伙,另一隻手覺得有些癢癢,忍不住擡手朝它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