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0抓週

半夜時分,夜更濃了,深不可測的黑暗瀰漫四周,對於逃亡的人而言,夜幕是最好的掩護。

阿依慕在一條伸手不見的小巷子中快步走着,巷子裡只有她一個人的腳步聲和喘息聲……

忽然,她驀然停下了腳步,瞳孔微縮。雖然她傷口的出血已經止住了,但是臉色還是慘白如紙,似乎大病初癒般。

她轉身的同時,一個字從她脣齒間擠出:“誰?!”

話落之後,四周仍是寂靜無聲,一點回應也沒有。

阿依慕卻是面色更冷,袖中又滑出那把匕首,閃着寒光的刀鋒朝腕間劃下……

就在這時,一個粗嘎的男音帶着一分忐忑地響起:“王后,不要!”

說話間,一道高大的身形從前方十幾丈外的另一條小巷子裡拐出。

阿依慕的臉上掩不住震驚之色,沒想到她會聽到百越話,匕首頓在了半空中。

那高大的男子從黑暗的陰影中走到了月光下,隱約可以看到這是一箇中年男子,那張留着絡腮鬍的方臉上,五官看來要比大裕人深刻些許。

阿依慕認識他,但神色卻也沒有因此而放鬆,緩緩地以百越語道出對方的名字:“阿、答、赤。”

阿答赤緊緊地盯着阿依慕,神色中有些複雜,又驚又懼又疑。

他怎麼也沒想到,會在駱越城裡遇上他們百越過世了十幾年的先王后,也同時是前聖女的阿依慕。

原來王后還活着!那她當初爲何要假死?如今又爲何突然出現?難道是爲了大皇子奎琅之死?!

阿答赤心中浮現許許多多的疑問,暫時壓下,恭敬地俯身行了他們百越的禮節:“臣阿答赤參見王后。”

“阿答赤,你怎麼會在這裡?”

阿依慕的聲音冰冷如寒霜,幾乎要掉出冰渣子來。

阿答赤嚥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說道:“回王后,臣剛剛回了一趟百越,今日是暗中跟着使臣團進城的,本來想與聖女會和,沒想到聖女她……”

當阿答赤從城裡打聽到擺衣是如何死的時候,就猜測這駱越城中似乎潛藏着聖天教的長老,懷疑對方可能是奉僞王努哈爾之命特意來駱越城處死擺衣!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這個神秘的長老很可能會來驛站與這次出使南疆的使臣會面,所以阿答赤便暗中觀察着驛站,想看看此人到底是誰並伺機爲聖女報仇。

沒想到今晚來的人竟然會是大皇子奎琅的生母王后阿依慕!

一直到此刻,阿答赤還有幾分驚疑不定,幾乎懷疑自己是不是見鬼了。

聽到阿答赤提起擺衣,阿依慕的神色愈發冰冷,透着輕蔑與嫌惡。

阿答赤心中一寒,腦海中忍不住浮現擺衣的死狀,急忙脫口道:“王后,臣等暫且依附於大裕也是爲了皇孫殿下!”王后足智多謀,但同時也手段狠辣,他必須讓王后知道他的價值才行!

皇孫殿下?!阿依慕又是一驚,若有所思地問道:“阿答赤,難道奎琅還有子嗣?”語氣中透着一絲激動。

阿答赤急切地頷首道:“是,王后。皇孫殿下此刻就在大裕王都……”

跟着,阿答赤就把奎琅這些年在王都的佈局與謀劃都一一告訴了阿依慕,其中也包括五和膏的事。

好一會兒,這條黑漆漆、空蕩蕩的巷子裡,只剩下阿答赤一個人的聲音迴盪其中。

阿依慕凝神聽着,眸光在清冷的月光中閃爍着,眼底幽深複雜。

大裕王都的形勢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卻也讓她窺得了一線生機。

以百越如今的局勢,大裕的亂就是一件好事。

唯有“亂”,他們百越才能從中爲自己謀劃出一番新局面。

而且,既然奎琅還有一個兒子,那麼也就代表着她的選擇也更多了……

如今的駱越城,以她一人之力,怕是再難有作爲了。

還不如……

阿依慕的瞳孔中閃過一抹果決,腰桿挺得更直了。

她朝鎮南王府的方向望了一眼,心中暗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這筆賬她且記下了。

“阿答赤,”阿依慕又看向阿答赤,緩緩卻堅定地說道,“等天亮了,我們就一起啓程前往王都!”

阿依慕心裡對阿答赤並不滿意,可是如今她正是用人之際,而且阿答赤總算是保住了奎琅的一條血脈,也算勉強可以戴罪立功。

“是,王后。”

阿答赤恭敬地應道,總算是鬆了一口氣。他知道自己這條命算是保住了。

與此同時,他心裡又燃起了希望的火苗。本來,大皇子奎琅死了,要指望小皇孫長大至少要十幾年,屆時,努哈爾恐怕已經坐穩了王位……可是如今有王后阿依慕主持大局,那麼小皇孫復辟就變得大有可爲了!

“王后,是不是先到臣落腳的地方包紮一下?”阿答赤察言觀色地又道。

阿依慕淡淡地應了一聲,就隨阿答赤離去了……

很快,這條小巷子又變得空蕩蕩的,許久以後,才又有一道頎長的黑色人影如鬼魅般出現在一道青石磚牆壁上,然後輕巧地一躍而下,飛快地朝阿依慕二人離開的方向追了過去。

唯有夜空中的銀月將這一幕收入眼內……

夜還長着,寒風陣陣,城中一片冷冽沉寂。

直到東邊的天空漸漸露出了魚肚白,城中才慢慢又恢復了活力,雀鳥們開始撲扇着翅膀在空中嬉戲,枝頭又響起了它們清脆的鳴叫聲……

天空還矇矇亮,但是碧霄堂的外書房裡已經點亮了八角宮燈,裡面傳來男子鏗鏘有力的聲音,其中夾雜着“驛站”、“阿依慕”、“蠱蟲”、“阿答赤”等等的詞語,反覆地響起。

“……世子妃,半個時辰前,北城門一開,阿依慕易容成一個書生和阿答赤一起出城了。看方向,屬下以爲他們倆應該是往王都去了……”

朱興稟報的同時,一雙銳目熠熠生輝。

這次的計劃進行得非常順利,其實他們早就知道阿答赤尾隨百越使臣來了南疆,所以在阿答赤進城後,就故意讓他知道了擺衣的死狀,引導他去猜測兇手的身份……果然,阿答赤沒有辜負他們的期待,特意來了驛站附近觀望,這纔有了昨晚他與阿依慕的重逢。

南宮玥嘴角微翹,勾出一個狡黠的淺笑,吩咐道:“朱興,讓暗衛繼續跟着他們!”

任阿依慕有萬般手段,她也不過是孤身一人,凡胎**,在她的身份、行蹤沒有暴露前,她也許在駱越城還有可爲的餘地,如今卻是已經失去了她最大的優勢。

本來阿依慕留在駱越城裡,是爲了救卡雷羅,如今他們就“好心”地再送她另一個選擇,阿依慕是聰明人,自然會分析利弊,也就不會在死磕在南疆……

南宮玥眸中精光閃爍,透着一抹冷意。路都是人自己選的,自己走的!

“是,世子妃。”朱興恭敬地抱拳應道。

南宮玥沉吟一下後,做了個手勢,百卉就取出兩個小瓷瓶給了朱興。

南宮玥溫聲道:“這兩瓶藥丸可以養氣補血,你拿去給那兩個受傷的護衛服用。他們體內的蠱蟲雖然被挖了出來,但到底是傷了氣血,你讓他們倆回家休養幾天。還有,昨晚出行的護衛都額外嘉獎一倍的月俸。”

“多謝世子妃。”朱興趕忙替衆護衛謝過了南宮玥。

想到那兩個受傷的護衛,朱興不由得面色一凝,蠱毒之道果然是防不勝防,今日幸好那餘護衛長當機立斷就爲兩個中招的護衛挖出了鑽進皮膚的蠱蟲,他們倆雖然受了些小罪,但總算沒什麼大礙。

之後,朱興行就退下了。

南宮玥則慢悠悠地喝完了她的提神茶,這纔回了內院。

一日伊始,她還有許多事要做,再過兩日就是小傢伙的週歲禮了……

過去的一年似乎發生了許多事,又似乎轉瞬即過,眨眼間,她的煜哥兒就要滿週歲了,他一日日地長大,健康壯實,聰慧可愛,夫復何求!

爲着即將到來的週歲禮,整個王府都忙碌了起來。

最開心的大概就是小傢伙,小灰自從回來後,每日早上都給他準備禮物,一會兒麻雀,一會兒斑紋鳥,一會兒小云雀……今日又送上了一隻嘰嘰喳喳的喜鵲,好不熱鬧。

不止是小灰哄着小傢伙,鎮南王也是,興頭十足地準備了不少好東西,逗得小蕭煜眉開眼笑。

到了週歲禮的前一日,府裡的一切事宜也在南宮玥和蕭霏的操持下一一準備妥當了,一大早,蕭霏和蕭容瑩來給南宮玥請安的時候,鎮南王毫無預警地又送來了一份“東西”指名給金孫。

這“東西”可真是一份燙手山芋啊!

屋子裡好幾道怪異複雜的視線看着桔梗呈上的小匣子。

“父王說,明日用這個來抓週?”就連南宮玥也掩不住眸中的訝色,看着小匣子裡的那件金印。她本來是打算在抓週宴上用蕭奕的魚符湊個趣。

匣子裡,金光閃閃的鎏金印鈕上一隻伏龜昂首匍匐地攀於其上,那金龜看來活靈活現,雕得極爲精緻,龜首、甲殼以及四肢的紋飾質樸細緻,刀法遒勁。

這是一個龜鈕。

就算不看下方刻的是什麼字,南宮玥和屋子裡的其他人也都知道這個龜鈕意味着什麼。

龍鈕是帝王印,虎鈕乃將軍印……而這龜鈕便是藩王印。

官宦人家的孩子抓週時自然也會放上寓意官印的小玩意,比如魚符、魚袋之類的。

但是,一個週歲孩子抓週用的是超品的藩王印,那可就聞所未聞了。一旁的蕭容瑩一邊想,一邊面色複雜地收回了目光。

“是,世子妃。”桔梗回話的同時,心裡也同樣有幾分感慨,幾分唏噓,她也沒想到王爺會拿出藩王印,由此可見,王爺他是真心疼愛小世孫啊!

“這次還是父王考慮周到!”蕭霏滿意地頷首道,難得誇了鎮南王一句,“我正想着用魚符是不是太隨便了,還是用父王的印鈕纔夠隆重。”沒錯,父王的印鈕纔算沒委屈了自家的煜哥兒!

蕭霏這話初聽有些託大,但細品卻也似乎沒錯,畢竟世孫是鎮南王府的繼承人,遲早有一天,鎮南王這藩王印就會理所當然地傳到蕭煜手中。

南宮玥微微一笑,把小匣子捧到了正在玩小橘的小傢伙跟前,含笑道:“煜哥兒,這是你祖父給你抓週用的,你可喜歡?”

小傢伙抱着小橘好似搖籃般搖擺着,漫不經心地抓着句尾說了“歡歡”,桔梗一聽,歡歡喜喜地退下,回去找鎮南王覆命了。

屋子裡只聽可憐的小橘一會兒“嗚嗚”,一會兒“喵喵”,一會兒“咪嗚”,可憐兮兮。

窗外的小灰不屑地看着屋子裡的橘貓,徑自啄着自己的灰羽,那眼神似乎在說,真是沒用的肥貓!

不過半日,鎮南王專門送了藩王印給世孫抓週的事就像長了翅膀般飛快地在王府和碧霄堂傳開了,又在府中上下引起一片漣漪。

這些個小事自然是傳不到南宮玥耳中,她心中正被另一件事佔據。

雖然她知道阿奕已經從西夜出發,正趕在回南疆的路上,可是西夜畢竟距離駱越城路途遙遠,也不知道阿奕能不能趕得上明日……

時間不等人,小蕭煜的週歲禮終於在駱越城各府的翹首以待中來臨了。

這一日,王府懸燈結彩,賓客盈門,一副喜氣洋洋、熱鬧喧譁的樣子。

駱越城各府都送來了賀禮,這世孫的週歲禮,自然也不是人人都能受邀參加的,大部分的府邸能把賀禮送入王府大門已經是一種體面了。

自從世孫的雙滿月酒席後,王府已經許久沒這麼熱鬧過了。

就算是世子爺蕭奕不在,衆人也只敢暗暗在心中揣測,酒宴中的熱鬧絲毫沒有受到影響,外院的男賓自有鎮南王招待。

待巳時還不見蕭奕歸來,南宮玥心裡明白他怕是趕不上了,心裡雖然有些許失落,但是立刻就振作了起來,對自己說,也不過是週歲禮罷了,以後的日子還長着呢!阿奕還可以陪煜哥兒過下次生日以及以後許許多多次!

賓客們在嬤嬤、丫鬟們的安排下,井然有序地來給南宮玥請安,一一送上了各自的賀禮,什麼古籍、玉如意、寶劍利器、文房四寶、赤金將軍盔等等,看得人眼花繚亂。

女賓們暫時先被迎到了小花廳中說話,今日衆人關注的焦點當然是小世孫。

小傢伙今日穿了一件大紅色的刻絲襖子,戴着金玉長命鎖,頭戴虎頭帽,鮮豔的衣料襯得他的肌膚尤爲白皙光滑,睫毛又長又密,烏黑的大眼就如同黑曜石般熠熠生輝,可愛極了。

一個廳堂的女賓們都圍着小蕭煜誇了又誇,把能用的詞語都說了個遍。

小傢伙還是第一次被這麼多人圍觀,本來絹娘還擔心會嚇到小世孫,誰想愛熱鬧的小蕭煜從頭到尾都是笑呵呵的,也逗得女賓們更開心了。

廳堂裡的氣氛和樂融融。

在一片語笑喧闐聲中,一個管事嬤嬤過來稟道:“世子妃,吉時快到了!”

於是衆人皆是起身,打算移步行素樓——小蕭煜今日就要在那裡抓週。

一衆女賓披上斗篷後,就從小花廳裡三三兩兩地魚貫而出,隨着人流往前走。

出了小花廳,走過一段青石板小路後,右手邊就是王府的小花園。

一陣微涼的寒風吹過,小花園裡就傳來了枝葉搖曳的聲響。

姚夫人想到了什麼,笑着對身旁的田大夫人道:“田大夫人,王府的梅花林甚是漂亮,不如待會世孫抓週後,我們過去賞花如何?”

姚夫人沒有蓄意壓低聲音,因此四周的不少人都聽到了,便有其他的女眷也來湊熱鬧,“姚夫人,王府的梅林我也是聞名已久,也算上我一個可好?”

幾位夫人說的熱鬧,忽然有一位身披石榴色斗篷的年輕夫人指着右前方驚呼起來,“你們看,花園裡的梅林好像花都謝了!”

“怎麼可能……”姚夫人直覺地脫口道,心想:明明自家的梅林還開得正豔。

但是當姚夫人順着那年輕夫人的目光一看,也傻眼了。

可不就是,小花園入口附近的一片梅林中只剩下光禿禿的樹枝樹幹,卻不見一朵梅花。

幾個女賓驚訝地面面相覷,卻沒人注意到一旁王府的下人們表情有些微妙。

他們鎮南王府的梅林一向是駱越城頂尖的,今年的梅花也開得漂亮,只不過,花開得再好,也頂不住小世孫辣手摧花,每天都要帶着乳孃丫鬟去摘花,從世子妃的院子,到整個碧霄堂,後來又擴大到王府這邊……小世孫“努力”了大半個冬天,這王府的梅林早半個月前就禿了。

王府上下大部分人包括鎮南王都收過小世孫送的梅花,鎮南王只覺得金孫真是孝順,根本就不在意被“毀容”的梅林。

田大夫人咳了咳清清嗓子後,笑着帶過了這個話題:“姚夫人,看來這次不巧,正好錯過了花期……”

其他夫人也隨口附和幾句,心裡都覺得奇怪,暗暗琢磨着待會要讓下人去找王府的下人打聽打聽。

話語間,行素樓就出現在了前方,衆人的注意力也就自然而然地被轉移了。

行素樓一樓的正廳中央,已經放好了一張紫檀木大書案,書案上琳琅滿目地放着不少物件:古籍、筆墨紙硯、金元寶、算盤、玉質小劍、將軍盔、酒令……

女賓們進廳的同時,鎮南王也在男賓的衆星拱月下從另一邊的偏廳也來到了正廳,賓客們均是談笑風生地說着自己或自家孩子當初抓週時的趣事。

正廳裡一下子擁擠了起來,衆人紛紛朝那張紫檀木大書案圍去,目光也自然而然地掃視着書案上抓週用的物件……

跟着,滿堂寂靜。

衆人皆是不敢置信地盯着那放在中央的龜鈕,這這這……分明是王爺的藩王印!

賓客們的心裡頓時起了一番驚濤駭浪,但是鎮南王卻似乎毫無所覺,笑呵呵地看向了南宮玥懷中的小蕭煜,招了招手道:“煜哥兒,來來來,該抓週了!”

小蕭煜的目光早已被紫檀木書案上的那些物件吸引,也不知道有沒有聽到鎮南王的話。

南宮玥低頭看了看小傢伙,柔聲道:“煜哥兒,挑件你喜歡的。”

說着,她就抱着小傢伙上前,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在書案中央的空位上。

小傢伙也不知道聽懂了沒,自得其樂地趴開腿坐着,朝四周看了一圈,興奮地鼓起小肉掌來,那笑呵呵的樣子彷彿在說,我的,都是我的!

四周的男女賓客裡三圈外三圈地圍着書案,衆人都是目光灼灼地盯着小蕭煜,也包括鎮南王和蕭霏。

小侄子會挑什麼呢?!蕭霏有些緊張地攥緊了拳頭,幾乎屏住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