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更不能死,你得一直呆在我的身邊。”夏末伸出了手,一把捏住了彈痕的下頜,輕輕的挑起了眉毛:“我知道你想死,彈痕,你只是找不到好藉口,不過,你給我記住了,在你要做我師傅的那一天開始,你就必須給我活着,一直到,我死那一天。”
彈痕的喉頭動了動,靜靜的望着面前的夏末,她的眉眼中一種無法逼視的凌厲
。這種凌厲是靈動的,是兇猛的,是充滿了生命力的。彈痕不禁想起了自己第一天遇見她的情況,那時候她毫不留情的殺人,手段之毒辣,動作之殘忍,甚至連他都忍不住側目,那個時候的她,眸子中是一片暗沉,是一片沒有人探尋得了的孤高,跟現在絕對不一樣。
她說得沒有錯,自己有不能言說的秘密,所以,她也一樣有這樣的秘密。就算這樣又能怎麼樣呢?每個人有每個人的選擇,每個人也有每個人處理事情的能力,流火能夠不介意的事情,不代表自己可以不介意,流火可以接受的事情,同樣不代表自己可以接受。
彈痕擡起了手,輕輕的握住了夏末的指尖,忽然開口問道:“流火,你還記得你殺的第一個人是誰嗎?”
夏末並沒有料到彈痕會忽然說起這個問題,她不禁有一些怪異的看了他一眼,然後認真的回憶起上一世的整個過往。不過,不管怎麼想。她都已經想不起自己殺的第一個人到底是怎麼樣的一種樣子了,她只記得當時那鋪天蓋地的鮮血,還是那個人的生命從自己刀下流逝的情景。真是奇怪,她以爲自己會記得一輩子,卻沒有想到才僅僅幾年她已經完全不記得當時的情況了。
於是她搖搖頭:“我已經忘記了。”
聽見這個答案,彈痕放開了她的指尖,然後長長的呼出了一口氣:“你還真是一個心冷肺冷的女人。”夏末對於這樣的評價不置可否的揚了揚眉。而彈痕又接着說:“其實,心冷肺冷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至少你不會有負罪感。”
夏末冷笑:“彈痕,你什麼時候變得這樣多愁善感又善良?在這裡,如果自己不殺人,就要被人殺,不過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談什麼心冷肺冷。”
當夏末這麼說的時候,彈痕只是靜靜的看着她,而後。過了很久他才搖搖頭,“你爲什麼一定要堅持知道這件事?”
爲什麼?夏末倒是有點奇怪了。也是,爲什麼一定要知道彈痕的事情呢?她想了很長時間之後,才慢慢的說:“其實,理由很簡單。我不想我變得沒有人性。”
這個答案讓彈痕多少有些詫異,有點不太明白的看着夏末。夏末望着他那表情,只是翹起了嘴角,就好像是夏日裡最好看的那個菱角,他朝着彈痕伸出了自己那雙纖細蒼白的手。每一根的手指好像是冰凌一般乾淨:“彈痕,你看我這雙手。”她輕輕的動了動手指:“很漂亮的一雙手是嗎?”
這麼說話確實有點王婆賣瓜自賣自誇的嫌疑,但是彈痕不得不承認夏末說得沒有錯。她有一雙很漂亮的手指。手指纖長,手掌勻稱,指甲圓潤,骨節流暢,哪怕這雙手並沒有少女特有的粉紅血色,你也不能昧着良心說這雙手不好看。於是,他點點頭。
“可是,這麼一雙手,卻已經殺了多少人了?我不知道,我也記不住了。”夏末微微的笑了起來,這樣的話題從她的口中說出來的時候,好像是極爲平常的,就好像是再說今天的天氣如何這樣平凡的話題一般。“我不記得我第一次殺的人是什麼樣子了,我甚至不記得我第一次殺人的時候是什麼景象,但是我永遠記得,我第一次將一個鮮活的生命肢解後的蒼涼與空曠。”她這麼說着的時候將手輕輕的貼在了自己的胸口:“如果說在殺人之前,我還是一個對於末世充滿了期待的少女,我以爲會出現拯救,我以爲會出現希望的話,在殺掉第一個人之後,那些所有的東西都失去了。”
她的聲音很平靜,就像是一碗已經放涼的水一樣,她繼續摸着自己的胸口:“原來,在這裡有一團火,可是,從那以後,每次殺掉一個人,這團火就已經熄滅一點,到了現在,這團火只剩下灰燼了
。”她放下手,將那雙白皙纖長的手指優雅的交叉在了一起,目光也認真的看着彈痕:“可是,我是一個人,我不是殺人的機器,就算殺了那麼多人,我還是一個人,在午夜夢迴的時候我也會戰慄,但是,你知道嗎,這種戰慄的感覺到了現在已經很久不曾出現過了。這其實代表着,我已經越來越麻木,越來越沒有人性是不是?可是……”她的脣角露出了一絲苦澀:“可是,我不想失去最後的人性。”
夏末再次伸出了手,這一次她緊緊的握住了彈痕的手,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師傅,不要就這麼死掉,就算我殺了全世界的人,我絕不想我身邊的人會死掉,哪怕我自己死了,也不要你們死掉。因爲……”她頓了很長時間,終於緩緩的閉上了眼睛,將頭靠在了彈痕的手上,“我還想做一個人,我還不想變成殺人的機器,我還想,還想有資格感受這個世界的美好,哪怕,哪怕,只有一點點。”
“而你們的存在,是唯一還能證明我不是殺人機器的證據,所以……”夏末擡起了頭,靜靜的望着彈痕:“不要因爲任何藉口傷害自己,不要因爲任何事情就放棄生命,我不許你們死,無論是誰,我不許你們死。”
彈痕用一種悲哀而寬容的目光看着夏末,很久很久之後。他終於嘆了一口氣,將手放在了夏末那烏黑的頭髮上,輕輕的撫摸了幾下。他的手很溫暖,很寬厚,讓夏末不可抑制的想起了父親的手,那種早就已經被她埋藏在記憶深處的溫暖和寬容。
“流火,我殺的第一個人。是一個女人。”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彈痕終於開口:“她是一個孕婦,她的肚子很大,看起來很快就要生了,可是,我卻殺了她。”
“孕婦?”夏末有些奇怪,雖然遊戲中有一些是孕婦的玩家進入遊戲,但是在遊戲中她們只是比一般人更需要體力和休息,人物形象卻不是孕婦,現在彈痕說孕婦。讓夏末不由得覺得很奇怪,過了一會之後。她終於反應過來:“你是說……你在進入遊戲之前就殺過人?”
彈痕露出了一絲嘲諷的笑容:“是啊,所以,在遊戲裡殺人我根本就沒有經過什麼心理的調試區,那本來對於我來說就是很平常的事情。”
夏末張了張嘴。她開始忍不住揣測彈痕的身份?殺手?殺人犯?軍人?警察?還是別的她不知道的職業。
彈痕大概看出來她在想什麼然後笑着搖搖頭:“我曾經是野戰軍的一名軍人,主要叢林作戰。那一次是執行一次任務,對方是一個罪犯,可是,就算是罪犯又如何?她那麼大的肚子。她是一個母親,我卻毫不留情的開了槍,我到現在都忘不了她在死之前看着我的目光。驚恐悲哀傷痛得讓我不寒而慄。年輕的時候,我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可是,當我有了妻子當我有了孩子的時候,那時候的情景卻忍不住在我的腦海裡一遍又一遍的回放,不斷的刺激我,不斷的蠶食着我的堅強。我忍不住想象我的妻子和孩子如果是這樣被人殺掉的時候,我會是什麼感受,可是,我想不到,我也不敢想。日子便這麼過,一直到進入遊戲。”
說到了這裡,彈痕望着夏末,目光中露出一種悲哀,讓他整個人看起來憔悴不已。
夏末歪了歪頭,大膽的推測着:“你不要告訴我,你進入遊戲之後,那個女人的老公來找你報復吧。”她這麼說着的時候,甚至乾笑起來:“彈痕你應該知道,這種故事太狗血了,一般只是會在電視劇和小說裡纔會出現,出現在現實裡的機率很低的
。”
彈痕也咧開了嘴角笑了起來:“有時候啊,生活遠比我們看到的最狗血的藝術創作還要狗血無數倍。”
“靠!”夏末翻了個白眼,終於直起了身體,將自己靠在了椅背上,雙手抱在胸前:“他來找你,所以,你就讓他殺了?任打任罵,甚至將這條小命都打算弓手送上?我說,彈痕。你已經四十歲了,你是男人好不好?這種事情你也做得出來,你丟人不丟人!”
隨着夏末的聲音,彈痕終於下了出聲,他的胸口上有傷口,就算是笑的時候也不得不捂住,最後他搖了搖頭:“流火,你真的是想象力太豐富了。”
“難道不是?”夏末的聲音尖銳了起來。
彈痕只是搖頭:“就誠如你所說的,我已經四十歲了,我是個男人,一個四十歲的老男人,又是一個殺過不少人的四十歲的老男人,你覺得會做出你所說的那種白癡事情嗎?”
夏末歪着頭上上下下看了看彈痕,判斷了半天最後還是搖搖頭,彈痕說的沒有錯,這種事做出來實在是太白癡了,跟彈痕平時做事的風格完全不像:“那你身上的傷哪來的?”
“對方找到我,直接告訴了我身份,我就散在灑脫,在沒心沒肺,那件事,那個女人在我的記憶中已經盤橫了太久了,所以,我當時根本就沒有回過神來。我根本就沒有料到,那個女人的丈夫會在這種情況下出現在我的面前,我承認,我當時真的有點傻了,就不過這幾秒鐘的功夫,他帶的人偷襲了我。本來就雙拳難敵四手,對方又是有備而來的偷襲,很快……”他指了指自己上下的樣子:“我就這幅德行了,要不是九桑和空城在附近出現救了我,可能,你就看不到我了。”
夏末的愣了好半天,卻沒有想到事情是這樣,她緩緩的呼出了一口氣。她絕對不會想要告訴彈痕,她剛纔聽到這個故事時候的緊張,就好像她以爲彈痕會死一樣。
“好了,事情你已經知道了,出去吧,我也累了,想要休息一下。”彈痕繼續伸出手撫摸着夏末那烏黑的如同水草一樣的頭髮。
夏末卻擰起了眉毛:“彈痕。你該不會以爲我的腦漿容量爲零吧,你說了一個悲情的故事,然後就想打算打發我走,你當我是白癡?我的問題呢?是誰幹的?”
彈痕忍不住苦笑起來:“你說你這個孩子……我跟你說,女孩子太過聰明和偏執都不是什麼好事。”
面對彈痕忍不住開口的唐僧嘴,夏末卻不爲所動,兩個人就這樣各持己見的僵持着,最後,彈痕終於熬不住了:“這是我在進入遊戲之前的事情,別要問了。和你無關。”
夏末只是挑着眉毛,齜着牙。什麼話都不說,就好像她剛纔一直堅持的樣子一樣。許久之後,彈痕頹然的仰起頭靠在牆上:“流火,你這樣的性格是嫁不出去的。”
夏末冷笑幾聲。嘲諷彈痕的左顧而言他。
最後,彈痕實在是執拗不過夏末,說出了一個名字。
可是,這個名字卻讓夏末愣在了那裡,半天都回不過神來。她看着彈痕的目光有些猶疑,不太確定的小心重複着那個人的名字:“你確定你說的是這個人,我沒有聽錯?”
彈痕也有些奇怪夏末的表情
。他點點頭:“怎麼了?你的表情是……”
夏末猛的咬住了嘴脣,站起了身體,大概因爲她站起來的速度太快,用力太猛,那原本好好擺放在地上,任她坐在上面的椅子,直接就朝後仰倒了,她的一雙眼睛等得老大,雙手也僅僅的握着,骨節已經變得慘白,她的聲音幾乎是從牙根裡擠出來:“居然佔便宜都佔都我頭上了!”
說着,她轉身就衝了出去,彈痕本想叫住她,可是,伸出手什麼都沒有抓住,他急忙又叫了幾聲,可是哪裡還有夏末的身影。
夏末出門就上了白蹄烏,直接朝着鎮長衙門奔去。她的速度極快,又是一臉的肅殺之氣,在到了鎮長衙門之外就直接從馬背上跳了下來,動作乾淨利落,連一點踉蹌都沒有,就好像這樣的動作她已經練了無數次一樣,事實上,她在上一世這樣的下馬本來也就練不知道多少次了。見她下了馬,旁邊立刻跑出一個侍衛,夏末看都沒有看他,直接將自己手裡的馬鞭丟給了她,人已經朝着正堂奔去了。
還沒有走進正堂,剛剛進了院子,就看見秋來迎面走了過來,一個多月未見,顯然她已經養好了傷,臉色不錯,不過並沒有穿鎧甲,今天天氣晴好,不過卻還是寒風簌簌,她傳了一件棉毛袍子,跟着寒上曉樓一起從正堂走了出來,兩個人有說有笑,似乎談論到了一個不錯的話題。這一擡眼就看見一個穿着黑色斗篷的身影朝着她們奔過來,不,應該說朝着正堂奔去。
她腳步疾如風,快的讓人幾乎只看得到一道殘影,讓兩個站在院子裡的女人都微微一愣,過了幾秒鐘才反應過來:“是流火!”轉身跟着她就朝着屋子裡奔去。不想在衝進了正堂的時候,就看見原本在屋子裡議事的飲冬和幾個高層都走了出來,飲冬甚至還將門關上了,然後便站在了門前當起了門神。
“出什麼事了?”秋來衝到飲冬身邊:“剛纔那個人是流火是吧,好像看起來……”
她的話都沒有說完,飲冬就擡起了一根手指放在了脣邊噓了一聲,然後搖搖頭:“這裡與你們無關,你們出去吧。”
寒上曉樓和秋來對視了一眼,秋來還想說什麼,忽然聽到屋子裡傳來一聲卡擦的響聲,兩個人的頭上立刻留下了幾滴汗,寒上曉樓想了想夏末的綜合實力值,又想了想長風的綜合實力值,看着飲冬不無擔心的說:“夏末不會把長風給……”說着她擡起了手,在脖子上比了一個咔嚓的動作。
飲冬只是笑眯眯的望着兩個女人,好像根本沒有聽到她們的話。
夏末一掌拍在了長風的桌子上,長風驚喜的看着她:“你回來多長時間了?我前段時間聽空城說你受了傷,好了嗎?剛剛飲冬說你去看彈痕了,他最近越來越好了,不用擔心……”長風的話都沒有說完,就看見夏末已經抽出了背後的長劍,接下去,他便看着自己好容易弄來的那個博古架已經在夏末的劍下變成了碎片,他嚥了一口口水,堆滿了笑容說:“這是怎麼了?”
“現在打北府公會有多少勝算!”夏末幾乎是咬牙切齒纔將這幾個字從她的牙縫中擠了出來。
長風愣了一下,纔回過神來,他呼出了一口氣,看着暴怒中的夏末笑了笑:“我知道,你想爲彈痕報仇,不過,北府公會在我們退出龍興鎮之後已經……”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夏末手中的長劍又將另一個博古架給劈爛了,聲音裡寒得象冰:“我問,現在打北府公會有多少的勝算
!”
長風半天沒說話,他狐疑的看着夏末,不過這次沒有說廢話,直接說:“三成。”
“怎麼這麼低?”夏末眯起了眼睛,聲音中的寒意卻不減。
“整個平興鎮百廢俱興,在打仗的時候,這裡的npc幾乎悉數搬出,到現在爲止,就算我們百般努力,平興鎮裡的npc也不過纔回來了三四成,再加上這些npc裡並沒有出名的npc。”說着他擡頭看了一眼夏末又說:“纔剛剛到的梅百線不算在內。”
“這樣的情況下,各個行業服務的npc不夠,玩家大規模銳減,還有很多小公會已經離開平興鎮朝着附近的鎮子搬遷了,其中就包括了龍興鎮。再加上,我們現在很缺錢,整個鎮子的建設到處需要錢,實在沒有能力對抗已經日益壯大的北府公會,我說得三成還是加上好運氣和老天站在我們這邊,若是悲觀一點的話……”他呼出了一口氣:“只怕有一成就不錯了。”
長風說到了這裡,看着夏末一眼,然後又低聲說:“我知道你是想爲彈痕報仇,可是,流火,現在的情況,我們做這個決定實在是不明智。”
“報仇?”夏末眯着眼晴哼了哼:“倒不是隻爲彈痕。”
“那是……”長風聽到夏末的口氣軟了一點,不由得也奇怪,難道這北府公會除了得罪了彈痕還得罪了別的人嗎?
夏末收起了長劍,轉身朝着椅子走過去,然後直接做了下去,靠在了椅背上,長長的呼出了一口氣之後才說:“十六月夜這個王八蛋,居然利用我找到了彈痕,我還完全矇在鼓裡,他當我是白癡嗎!”
長風聽到這個話,默默的看了看天花板,然後,沉默了。原來,原來,這個女人才知道自己被人利用了,怪不得火氣沖天……
夏末不再說話,她靜靜的靠在椅背上,好一會才終於呼出了一口氣,冷靜了下來。她取下了兜帽,然後望着長風說:“長風,我們現在是不是很弱。”
長風不置可否的搖搖頭:“我們不弱,我們只是差一個契機。”
“缺錢啊……”夏末翹了翹嘴角,苦笑了一聲:“我原來還以爲人沒有錢很難過,原來,一個城市沒有錢,更難過啊。”
長風從桌子後面轉了過來,走到了夏末的背後,輕輕的拍了拍她的肩膀:“不要急,夏末,我知道你想站在什麼地方,可是,胖子不是一口吃成的,是一口一口吃成的,着急不來的。”
夏末揚起頭來,擡起一隻手捂住了眼睛,呼出了一口氣:“長風啊,我還以爲站到了這裡就已經是強悍的開始,可是,誰知道呢……原來,前面的路還長得很呢。”
長風沒有說話,只是繼續拍了拍夏末的肩膀,兩個人沉默了很久之後,夏末跳了起來,朝着門口走去:“錢,交給我來想辦法,城市,交給你。”
說罷,她猛地拉開了房門,院子裡雪光,照了滿滿的一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