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2年,聖安德烈之月(11月)
蒂米什瓦拉,匈牙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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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理·安茹邁着大步向王宮的另一邊走去,想要向他的妻子問好,並確保伊麗莎白在懷孕期間沒有任何意外。
他的財政大臣一臉苦惱地在他身邊打轉,像往常一樣用着令人頭疼的數字、複雜的想法和解決這些問題的策略來煩擾對算術根本不感冒的國王。
查理對德米特·涅克塞說的東西不感興趣,這一點財政大臣早就清楚,也早就接受了。但如果沒有這些東西,王國即使在各種成功的戰役之後也無法真正地有所改變。
他也知道國王對他有着無條件的信任,因此他可以在沒有任何阻攔的情況下進行着他的工作,並行使自己被給予的所有權利來進行改革。
與此同時,他必須找到機會向國王提出他的想法和計劃,一是爲了讓查理能夠批准然後簽字蓋章,二是爲了讓他在頒佈的法令和煽動的演講中提出這些東西,讓它們看起來像是王冠提出來的改革,增加其合法性和成功率。
“上帝保佑你,德米特,”查理擡頭望天,“我的馬還沒栓在馬廄裡,你就已經掛在我身上了,起碼等我向王后好好地見過面之後再來煩我吧!”
“我用不了您多少時間,陛下,”德米特堅持道,“您應該知道……”
“我說了,等我見過我妻子後再說!”
“可是陛下,您不在的時候……”
沒等財政大臣說完,國王已經走過了衛兵,進入了屬於王后的宮殿側翼,然後打開了寬敞房間的門,伊麗莎白和她的侍女們通常在這裡度過她們大部分的時間。
他跨過門檻,一幅和諧的畫面出現在眼前。在鋪有柔軟墊子的舒適椅子上,年輕的女孩們穿着各色的衣服刺繡、縫紉、編織和做着查理只聽說過的手工藝。
其中一個人讀着一本用德語寫的泥金裝飾手抄本,上面寫着精美的愛情詩句,而伊麗莎白·皮雅斯特的奶媽兼侍女總管的波蘭女士則在角落裡看着她們,濃密的眉毛下帶着眼裡的神色,靜靜地維護着淑女該有的體面道德。
不過她不需要擔心,這所念的詩一定是出自某個穿着花哨衣服的貴族詩人,因爲字裡行間都有着一種華而不實的無病呻吟感,但卻讓宮廷裡的女士們聽後發出若有所思的嘆息,只能說這是對良好品味的一種侮辱,儘管詩人的出身應該算是體面。
這是座充滿舒適和魅力的小島,在男人用血與鐵建立並統治一切的世界中,這也是一個私密寧靜的小島,查理每次來到他妻子的宮殿時通常都會看到這樣的景象。
不過,這一次似乎有些不同。
他沒能立即意識到到底是什麼東西,他只是感覺到有些奇怪,但他的直覺在告訴他,好像有一個人在背後偷偷地看着他,這種詭異在空氣中瀰漫着。
即使懷胎四個月,伊麗莎白·皮雅斯特仍然保持着小鹿一樣的身材。
她身穿着華麗的紅色天鵝絨長袍,坐在一張沒有靠背的椅子上,背對着剛走進來的丈夫,凝視着她最喜歡的鍍金祭壇,用柔和的聲音談論着上面的人物,向其他人展示着其珍貴的魅力,而她的侍女們則正忙於聽着詩句,她們顯然對後者更感興趣。
查理清了清嗓子,先向他的妻子打招呼,然後再是房間裡的其他人。周圍瞬間靜了下來,伊麗莎白轉過身,國王這才知道了她剛纔一直在和誰說話。
這個小男孩頂多五歲半,他胖乎乎的臉仍讓國王想起了童年時的自己,他有着桃色的波浪捲髮、寬大的鼻子和厚厚的嘴巴,和他的父親,他的祖父,他的祖先們一樣。
查理突然愣住了,臉上血色全無,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這個男孩了,但他對孩子的特徵非常瞭解。
因爲每當國王自己照鏡子時,他都會見到這些特徵,這些特徵也活在他的記憶之中,活在他的童年裡,每當他想起他告別多年的親戚時,相似的容貌就會浮現在他眼前。
這個男孩有着和那不勒斯的安茹家族男性們一樣的外表特徵。
查理的心中涌出數十個問題,但他不知道該問哪一個。
他一頭霧水,不明白髮生了什麼。
這男孩是怎麼到這來的?布蘭卡也在這裡嗎?是她把卡曼帶來的嗎?難道她向伊麗莎白勒索錢財了嗎?也許是她因爲我兩年沒去看她而生氣了,現在想要我彌補?
“快去迎接你的父親,就像我教伱的那樣。”比身邊的女人們至少高出半個頭的王后站了起來,輕輕地將男孩推向了查理。
她微微隆起的小腹隨着起身顯露出來,小心翼翼地將左手放在上面。
這個五歲的男孩,這個被藏起來的私生子,有些猶豫不決地接近陌生的男人。
最後一次見到這人時,卡曼還不到三歲,他周圍沒有人告訴他那是他的父親,所以查理的臉很快就從他無憂無慮的童年世界裡消失了,變成了和其他陌生大人一樣的存在。
“歡迎回家,我尊貴的父親,”男孩順從地低下了頭,用他那細細的、略帶害羞的聲音重複着從王后那裡學來的話語,“我希望您的旅程既成功又輕鬆……”
伊麗莎白滿意地笑了笑,但查理還是什麼也沒說,只是震驚地向小卡曼伸出了右手,男孩恰如其分地在父親的印戒上輕輕地吻了一下。
“好。”國王臉上擠出一絲笑容,然後將手掌尷尬地放在孩子的頭頂上。他苦苦思索着能對他的兒子說些什麼,但依舊什麼也說不出來。
他可以自信地在戰前鼓勵軍隊,能在大廳輕鬆地裡發表演講,能在談判桌上塑造自己的語言,讓一切都按照自己的意願進行。
但現在,這個男人卻像一個無助的小孩一樣站在原地,一言不發。
不過他的震驚和困惑並沒有持續很久,查理回過神來,恢復了往常的鎮定,帶着疑惑的表情盯着他的妻子。
“這到底是什麼意思,伊麗莎白?”他用嚴厲但不尖銳的聲音問道,“我需要一個解釋。”
“這是你的兒子,陛下。”伊麗莎白用法語回答道,查理猜想她可能是不想讓男孩或是其他人知道接下來的談話內容。
國王的猜測是正確的,伊麗莎白·皮雅斯特只用了幾個小眼神就讓她的宮廷女士們離開了,其中一個人帶着小卡曼一起走出大門,很快裡面就只剩下夫婦兩人和年邁的波蘭總管。
就連一直在門外等候的德米特·涅克塞也走到了更遠的走廊裡,以免顯得自己是在偷聽。
“是時候讓卡曼來宮廷裡了。”王后開始解釋道。
她的語氣中沒有一絲辯解,她只是在向她的丈夫陳述事實,就好像她也是國王的顧問之一一樣。事實上,即使王后從未親口說過,她一直都把自己當做是查理的顧問。
“你爲什麼要這麼做?”查理張開雙臂,話語開始從口中傾瀉而出,“我是國王,但我和其他人一樣有血有肉,有情有欲,我並不是一個沒有罪過的人。
當我看到他時,我只會想起我的軟弱,我從他身上看到了自己不應該做的事情,難道你把他帶到宮廷裡來是爲了讓他時刻提醒我的罪過和軟弱嗎?”
“我絕不會做那樣的事,陛下。”伊麗莎白搖了搖頭,她無意羞愧地垂下眼簾,也無意假裝成一個懺悔的妻子。
相反,她自信地擡起頭,近乎是挑釁地看着她的丈夫,“我也不認爲有一個健康有活力的兒子是什麼軟弱或是罪過。”
女人的話散發着一股不可抵抗的力量,查理不得不把目光移開,還沒等他開口,伊麗莎白就繼續氣勢洶洶地說道:
“你贏得了一場又一場的戰鬥,你征服了所有的城堡和省份,很快這個王國的每一個角落都會屈服於你的意志。
但如果沒有繼承人,你就無法保證你的權力得到延續,你必須建立一個王朝,不惜一切代價!你認爲卡曼是你犯下的錯誤之一嗎?不,他是你手裡的一把武器……”
“半年之內,你會給我一個合法的繼承人,”查理深深地嘆了口氣,雖然他的心情還不太平靜,但似乎已經緩和了幾分,“那時候你說的這把武器將只會是個私生子,僅此而已。”
“卡曼的存在證明了你的種性是強大的,陛下,”王后走近他,輕輕地抓住丈夫的手,拉到自己稍微鼓起的小腹上,
“你的合法孩子正在我的腹中成長,但如果是個女孩呢?你不能把你的王位留給她,匈牙利的貴族們不會同意的。還有,如果……”
“不!”查理驚呼道,並從這一親密時刻中掙脫出來,後退了一步,因爲他很清楚伊麗莎白的意思。
如果這個後代也是死胎或者活不過短短几天,怎麼辦?
“不要說了!”他悲傷地請求道,“我知道到目前爲止,命運都打敗了我……但現在一定會有所不同的,我敢肯定。”
“不管未來如何,”王后謹慎地選擇了自己的措辭,“即使是個私生子也比沒有繼承人要好。卡曼的身體裡流淌着你的血脈,無論他是否是合法繼承人。
我看到了你看到他臉時的眼神,你不可能否認他的血統,而且他頭腦敏銳,身強體壯,就像是鐵匠手中的錘子。
我把他帶到了你的宮廷,但我不能爲你決定他接下來的命運。我只知道,卡曼必須向最好的老師們學習,語言、算術、禮儀,甚至是騎士的生活方式……”
伊麗莎白再次走近國王,這一次查理沒有後退,而是默默地注視着他的妻子,她和剛纔一樣,再次拉住了丈夫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
“你以爲我會讓你把你的王國交給一個私生子嗎?”她輕聲問道,“我答應過你,我會給你一個偉大的血脈,讓阿爾帕德和卡佩都只能成爲其背後的影子。
你的種子會成長爲一棵大樹,你的王朝會創造歷史。我現在不能再向你承諾什麼別的了,因爲這就是我的全部願望,也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任務。
如果一切都如我們所願,卡曼以後會成爲一名出色的神父或是主教。但是,直到騎士的寶劍被鍛造出來之前,用匕首作戰並不是他軟弱的象徵。”
查理不得不向他妻子的意志低頭,聽到這巧妙的比喻和有說服力的話語,連在走廊裡等候的德米特·涅克塞也笑了。
國王也知道伊麗莎白說的沒錯,他慢慢地把他的手從她的小腹上移開,輕輕地清了清嗓子。
“你把布蘭卡也帶來了嗎?”他詢問道。
王后優雅地伸出右手,撫摸着國王長滿鬍子的臉。
“在將卡曼帶走之後,我已經確保他的生母以後會一直衣食無憂,”她笑着說,“她已經成了一個富有的女人,可以過着相當舒適的生活。
你也不需要再費心去看望她了,陛下。你所需要的一切現在都在這裡,”她放慢了語速,用更堅定的語氣說道:“在你的王宮裡。”
他們的婚姻已有兩年之久,查理知道這時才意識到他的妻子身上蘊藏着多麼可怕的力量。
其他男人可能會因爲憤怒而打自己的妻子一巴掌,會因爲她太放肆而懲罰她,但國王卻被王后散發出來的力量所征服。
一個真正的王后,查理自豪地想道,如果我的敵人有她一半厲害,我就永遠無法征服他們……
隨後,國王再次回到走廊,皺着眉對在他身邊歡快踱步的財政大臣問道:“告訴我,德米特,我不在的時候還發生了什麼,你還有什麼驚喜藏着沒有告訴我?”
“我是想提醒您的,陛下……”男人爲自己辯解道,“我之前就是想要告訴您王后把您的私生子帶到了宮廷……不過不久之後又發生了別的事情。”
“別的事情?”查理停下腳步,用狐疑的目光掃視着財政大臣,“還有什麼事?”
當德米特·涅克塞告訴國王三個衣衫破爛的人在萬聖月的最後一天出現在他面前時,老女僕正搖頭看着露出得意笑容的伊麗莎白。
“你會後悔的,伊麗莎白,”她用波蘭語說道,“你比我見過的任何女人都要強大,但你還年輕,所以有很多事情你不明白……”
“你在說什麼呢?”王后以勝利者的姿態看着她的老奶媽,“所有事情都如我所願,跟我計劃的一樣。”
“確實如此,女主人,”老女僕同意道,“一切都是按照你的意願進行着,但有一天,你會希望把他的情婦留給他的。”
“拜託!”她哼了一聲,“不管他是國王還是乞丐,我的丈夫都必須只對我一人忠誠!”
“你現在當然會這麼想,”老嫗笑着說,“但當他半夜來找你,滿身酒味,想要向你釋放出所有壓抑着的情緒和慾望時,你就不會想要這樣咯。
然後你會哭着將布蘭卡或是任何能夠幫你減輕負擔的人回來!因爲在每個人身上,不管他是國王還是乞丐,都潛伏着一個怪物,當它被釋放出來時,沒有人能控制住它,他也不再會是你所認識的那個他了……”
“你自己說過,我比任何女人都要強大,”伊麗莎白平靜地提醒她的女僕,“不管是什麼怪物,我都會馴服它,讓它爲我服務。”
“我喜歡管教他,”她低聲自言自語地補充道,然後又轉回冷淡的語氣,“別再多說一個字了,小心我用鞭子打你!去把侍女們都叫回來吧,你這個老搗蛋鬼!別忘了你在和誰說話。”
“伊麗莎白殿下,”老嫗羞愧地低下了頭,“請原諒我……”
王后只是揮了揮手,然後坐回到她珍貴的祭壇前,心滿意足地聽着房間內再次充滿生機和歡樂。
淑女們重新開始了手上的針線活,詩歌的聲音再次響起,小卡曼又坐在了伊麗莎白的腿上,年長的波蘭女僕又坐回了角落,繼續用嚴厲的目光監視着一切,不過這一次,她看向王后的次數要比以往少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