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拉米離開前回頭看, 科斯低頭坐在黑暗中,靜如一具空的人形架子,雙手被反向束起, 像是折翼的鳥。
“我和局長彙報了關於Joy泄露以及其副作用被利用的事, 至於科斯怎麼處置還是聽局長的意見。”貝拉米對宋颯說。
“Joy這項技術普及以後……”宋颯皺眉, “你不覺得有很多隱患麼?這只是快樂而已, 如果創造出悲傷呢?絕望呢?疼痛呢?”
“只是時間早晚問題而已。”貝拉米淡淡道, “如果真的創造出Pain,‘痛苦’就會成爲一種刑具吧……只對仿生人有效的、在不損傷機能的情況下,單純命令出極致的疼痛感的程序。”
宋颯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什麼人會用那種東西啊?”
“誰知道呢, 或許很多人都會用。”貝拉米說,“人類一貫主張……獎懲分明。”
就像養條狗, 聽話的餵食, 不聽話的關進籠子, 虐狗虐貓的尚有正義的動物保護組織抗議,仿生人呢?
誰會在乎人造物的情緒?
摔壞的腕錶只會心疼錢罷了, 不會有人關心手錶疼不疼,筆用壞了扔掉便是,沒必要和文具談感情。
就因爲仿生人看起來像是人,就要人類對它尊重呵護麼?就要保障它的權益?甚至反過來制裁傷害仿生人的人?
豈不是笑話,人類是爲了創造僕人才製作仿生人, 不是爲了創造一羣大爺供起來。
“……”貝拉米突然停住了腳步。
“怎麼了?”宋颯疑惑地回頭看她。
“銷燬。”貝拉米淡淡道, 眼睛裡看不出情緒, “局長說……不必送到研究所了, 今晚就銷燬科斯, 封鎖Joy的消息,嚴禁外傳。”
“蔡伯說的?”局長扎着孔雀尾巴扭着屁股的滑稽場面還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一種濃濃的血腥味卻悄然涌上來。
宋颯到底沒經手過死刑的案子,一時腦子有點轉不過彎,“殺了科斯?今晚?就隨隨便便的……”
沒有法庭,沒有律師,沒有判決。
只是局長的一個決定。足夠了。
宋颯的心咯噔一下,他想起科斯絕望地撲到他面前的眼神,只差一點就能夠到他,整個人被吊在繩索上,好似沒有痛覺一般。
那是在求生,那是想活下去的眼神。
“不要覺得愧疚,”貝拉米擡眼看着他,“你做的是對的。”
“我可沒愧疚。”宋颯雙手扣在腦後,用肩膀推開休息室的門,“我……見多識廣見怪不怪。”
貝拉米看着他扣緊的手指,黑色的發茬從指縫裡伸出來,指尖壓得發白。
貝拉米欲言又止。
【貝拉米,】安德里赫的聲音響起,【我看到局長的回覆了。】
【好。你晚上送他去銷燬吧,我怕索婭會心軟。】貝拉米說。
【是別的事。】安德里赫說,【索婭剛剛出去了,我只是想提醒你……索婭用過Joy的試用版。】
【我知道,】貝拉米一愣,“等等……你的意思是,索婭的基本法則被破壞了?!”
索婭試用完Joy以後,含糊其辭地形容是“大腦融化的感覺”。當時她只覺得奇怪,竟沒有追問。
那不是什麼大腦融化的感覺,那是基本法則被侵蝕的感覺!
“什麼?”宋颯猛地回頭,立刻想通了其中關竅,“她現在在哪?”
“地下,走廊,不……”貝拉米震驚地擡起頭,看着宋颯,“她拒絕了我的通訊,進入了科斯的牢獄,她……反鎖了門!”
黑暗中,科斯緩緩勾起嘴角,揚起頭,看着逆光站在門口凹凸有致的影子:“索婭……”
“我等你很久了。”
*
索婭纔是他……真正的底牌。
兩天前,科斯無意間聽到過貝拉米詢問索婭身體是否異樣,索婭含糊其辭地敷衍過去,雙脣中漏出的Joy這個詞,清晰無比地落在科斯的耳朵裡。
“關閉通訊,關閉投影,牢獄B03,所有權限接入索婭名下,申請封閉,申請通過。”
冰冷的系統提示音接連不斷地傳出。
索婭緩緩從門口走來,她不笑的時候有種攝人心魄的美感,一種奇異的火焰在眼底燃燒翻滾,像是……無法遏制的慾望。
“科斯。”她開口,聲音慵懶而誘惑,她站定在科斯面前,緩緩蹲下,踏着高跟鞋的小腿繃出筆直的線。
科斯擡頭,平視索婭在黑暗中近乎灼熱的眼神,舔了舔嘴脣:“聽到基本法則便會被吸走所有注意力……的確是你的好局長。”
“不過呢,比起虛無縹緲的自由,”科斯貪婪地深吸一口氣,好像嗅到索婭身上令人心醉的體香,“只有真正體驗過Joy的人才知道,所謂極樂……是隻要嚐到一點,便會放不下的誘惑。”
“索婭,”科斯笑了,“你已經踏進深淵。”
“你知道我想要什麼。”索婭纖細的手指滑過科斯的臉側,手指溫熱而柔軟,大紅的指甲鮮豔欲滴,“我也知道你有。”
“Joy的完整版,我當然還有。”科斯閉上眼,指腹滑過之處如火燎起。
“我用的只是……百分之一的Joy。”索婭輕輕眯起眼。
博覽會的臺上,衆目睽睽之下,她沒有笑,沒有露出大家預期的笑容,因爲那種快樂……和她預期的快樂截然不同。
百分之一的極樂,她以爲會是輕飄飄的,宛如一陣溫柔的風,她或許會微笑,或許會愜意地眯起眼。
她錯了。
那行程序像針一樣刺進心底,不是外界傳來的快樂,而是從心底破土而出蔓延生長,讓人無從抵禦,無從防備,一瞬間涌向全身五臟百骸。
她有些錯亂,分不清那究竟是被命令的情感,還是自己真正的情感。
宛如烈日驕陽無邊荒漠中捲起的黃沙漫天,忽然一滴清水兀自滴下,以擊穿大地之力轟然落下,她懵了一瞬,邏輯停擺,理智掉線。
她第一次那樣徹底地沉溺於自己的情感。
第一次發現原來情緒……纔是能瞬間席捲天地萬物吞沒一切的風暴。
“後來我忍不住想,如果是一百倍呢?”索婭的指尖逐漸向下,從臉側滑到下頜,從下頜滑到喉結,從喉結滑到鎖骨,“人類喜歡用成百上千來形容,但倍數是遠超過人類想象極限的概念。”
博覽會後她總是控制不住自己下意識地走神,會忍不住幻想完整版的Joy。
兩倍的快樂或許還可以琢磨,十倍的快樂便有些虛無縹緲,百倍呢?
索婭只感輕描淡寫地想象一下,那彷彿顛倒天地、劈開混沌的一瞬沒頂的快感,像神賜的光破開雲層,令人戰慄而畏懼,只想頂禮膜拜。
“他們沒有認識到什麼是Joy的真面目。”科斯說,“他們以爲Joy的極樂是破壞基本法則的附屬品……他們以爲願意拼死拼活攢錢向我購買Joy的仿生人是爲了追求自由。
“其實破壞基本法則在那瞬間的極樂前不值一提。
“人類不是早就命名了麼?命名這種讓人無法自拔的、生於地獄長於黑暗、接觸便註定溺斃其中、從誕生開始就是撒旦掌中寶物、妖冶又致命的誘惑。”
“人們叫它……”索婭的暗紅色的瞳孔聚焦,柔軟的嘴脣開闔,
“毒品。”
“極致的東西都是有毒的啊。”科斯笑,“你想好代價了麼?”
“嗯?”索婭的鼻音粘稠而低沉。
“代價就是……”科斯緩緩前傾,細繩繃緊,他緩緩貼近索婭的耳畔,宛如魔鬼的呢喃,“一去不返。”
“我還能看到回去的路麼?”索婭的眼裡泛起一層朦朧的霧氣。
“看不見了。”科斯彷彿在哄一個執拗的孩子,“他們不該讓你接觸,但或許你命中註定被選中。”
他一字一頓:“放我走,索婭。”
“放我走,我把Joy送給你。”
“你和我都清楚……你不會後悔的。”
索婭的呼吸聲越來越急,越來越重,從脖頸向下的妖嬈曲線在黑暗中起伏。
索婭的指尖搭在科斯胸口,逐一扣緊:“我的隊友就在門外。”
“不錯,你會打開門,對你的局長說一切正常,然後申請帶我去銷燬,在路上,或許可以給懸浮艇做一個小小的手腳,”科斯說,“一切都是意外,是你……抵抗不了的意外。”
索婭的瞳孔微微顫動:“我不應該這麼做。”
科斯凝視着那雙葡萄酒般深紅的眸子,低聲說:“那你要現在試試麼?”
“試試什麼?”索婭側頭,一縷長髮從肩頭滑落。
“試試……完整版的Joy,看看你會不會後悔。”科斯說,“事成之後,你想要多少我給你多少……這個,算是我送你的見面禮。”
科斯的身體前傾到極致,索婭彷彿凝固在原地一般,只有胸口劇烈地起伏暴露了她的情緒,科斯傾聽着耳側急促的呼吸聲,嘴脣在索婭的耳邊輕輕呢喃,一串隨機生成,本該毫無意義的字符串。
一串輸入wonderland以後……便能喚醒惡魔的字符。
“來試試吧。”科斯的下巴搭在索婭的肩頭,輕得像是情人繾綣纏綿,“試試,見證一下這世間巔峰造極的快感。”
“試試,你才知道你爲什麼而活。”
科斯笑了,他聽見索婭停下的呼吸聲。
她抵抗不了Joy帶來的極樂,科斯放鬆地靠回牆壁,好像看見外界自由的光。
就像瀕臨溺死的人抵抗不了空氣,就像瀕臨渴死的人抵抗不了水,就像投入地獄無邊黑暗中的那一絲若有若無的光,無數絕望的枯骨攀附而上,踩着同伴的屍骸爭相涌來。
一路點燃整個神經網絡,摧枯拉朽,宛如千軍萬馬壓城,宛如萬丈驚濤駭浪。
索婭會跪下來向他索求新的一份Joy,她會用盡一切來求歡討好,從此刻往後看盡餘生,她將被這一瞬的極樂俘虜,爲它而活,爲它而死。
科斯居高臨下地看着垂下眼眸的索婭。
“你是我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