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禾的眼睛生得很好,又大又圓,瞳孔漆黑如墨,裡頭還映著光。
即便剛來的時候還蓬頭垢面,乾枯憔悴,也無損她眼中的清亮,此時襯著白生生的臉,眸光如水,旁人看來也許只覺得十分漂亮,可在裴繼安眼中,卻好似深潭旋渦一般,簡直像是要把他吸進去。
原來怎麼沒覺得這麼好看?
他身上一時發冷,一時發熱,整個人好似被劈成了兩半。
左邊那一半的腦子還能動,彷彿在問他:不就是兩隻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有什麼好看的?
然而右邊那一半的腦子已經整個癱了,什麼都不會想,連轉都轉不動。
他不敢多看,可又忍不住低頭去看。
沈念禾自覺地把蓑衣接過來往自己身上套,等到穿好了,轉頭見裴繼安仍是站在原地,雨都已經打到他肩上了仍舊毫無反應,便叫了一聲“三哥”,又從袖子裡取了帕子出來遞給他,問道:“是不是壩上有什麼要緊事情?回去再想吧,衣服都溼了。”
裴繼安下意識接了過來。
那帕子入手時尚帶著溫度,他攥著含糊應了一聲,也不說去擦肩膀上的雨水,也不還回去,只胡亂把蓑衣往身上一搭,當先往前頭走了。
沈念禾跟在後頭,等他從馬廄裡牽了馬出來,兩人各自騎了坐騎便往家裡趕。
此時已然入暮,荊山到宣縣的官道路遠,又因近期自縣中運送許多物料過來,道路已是被壓得一坑一坑一窪的,果然行到一半,就遇得連著好長一段道上都有大大小小的水坑。
見得水坑,裴繼安不由自主地就想起頭天聽說有人半路在此處摔跤的事情,正要停下來把沈念禾叫停,給她牽馬過去,然則才拉了繮繩,卻是忽然又記起方纔那兩個女帳房的私語,頓時面色一紅,一時之間,喊也不是,不喊也不是。
他本來只是擔心沈念禾安全,可有了趙、李兩個帳房的話,倒似好像顯得自己這是爲了什麼“挨手”、“說悄悄話”一般。
可若要說一句行得正、坐得端,不懼旁人這般妄加揣測——從前他倒是能坦坦蕩蕩,今日見得那一面鏡子,卻是再說不出口,更還平添一兩分心虛來。
沈念禾卻沒有想這許多,她騎術好,縱馬幾下就躍了過去,比裴繼安還要快了四五個馬身,不多時就在前頭跑得遠了,連頭也不回一個。
裴繼安見她無知無覺之間,就把自己弄得患得患失的,又是自嘲,又是好笑,當中還夾著幾分酸意,連忙放馬跟了上去,唯恐這一位跑得興起,不小心傷了哪一處。
*
兩人回到家中天色早已全黑,吃過晚飯,各自回房不提。
沈念禾那一處暫不去說,裴繼安輕輕推門進得屋子裡,卻是見那謝處耘難得地已是坐在桌邊,只是並非看書看圖,也不是擺弄什麼弓箭玩具,而是不知怎麼翻了自己的銼刀、鐵架子出來,正磨來磨去的,不知在搗鼓些什麼。
他走得近了,低頭一看,桌案上全是細細碎碎的木屑同小木片,那謝處耘手裡認認真真地磨著手裡小木條似的東西,也不知在做些什麼,入神得很,此時聽得動靜,竟是猛地把手中東西一縮,摟回了懷裡,一臉的緊張。
見得這般反應,裴繼安也有些吃驚,問道:“這是在做什麼?一驚一乍的。”
看到是自家三哥,謝處耘這才鬆了口氣,把那懷裡的東西重新掏了出來,還要抱怨道:“三哥進門怎的沒聲沒息的,嚇我一跳!”
又回頭看了一眼,見那門關了,復才放心地回道:“這一向我得那沈念禾提點了不少,本想送點東西做謝禮,只是想來想去,也不知道應當送點什麼合適,正巧不是就要四月,聽嬸孃說是她生辰,咱們雖不是什麼大戶人家,辦不來什麼‘生辰會’,我這個做哥哥的,只好送個根簪子!”
說到此處,他忍不住把手中那簪子舉出來,問道:“三哥,我想雕朵花在上頭,怎的雕了半天,也雕不成樣子?”
那簪子乃是桃木所制,不知他花多少時間在上頭,雖然看上去仍舊十分粗糙,可頭頭腳腳處已是磨出了點形狀,入手也十分光滑,只是那簪子頭部圓圓的一圈,要不是聽得解釋,裴繼安當真猜不出來這原來是打算雕的花。
“你從前不沒學過木工,得先用炭筆在上頭畫個樣子出來,再照著往下刻就是。”
裴繼安手把手帶著他做了個頭,才退到邊上。
他默默站了好一會兒,看著好似只是在盯著那謝處耘十分投入地對著一小根桃木使勁,其實腦子裡卻是亂糟糟的,一時驚覺原來馬上就要四月,沈妹妹過生辰,到底要送點什麼才合適——原本已是同兩個跑商的商量好了,叫他們看到上好的頭面,就給自己帶一副兩副回來,可這到底是從前的想法,此時見得謝處耘親手做簪子,雖然不知道什麼緣故,他莫名的就有些彆扭起來。
謝處耘給的都是親手做的簪子,自己送一副外頭買來的頭面,是不是有些敷衍?
他又站了一會,刻意忘掉的那一番對話同那鏡子裡的臉難以控制地在腦子裡冒了出來, 也不敢在此處多留,轉頭出去找了鄭氏。
鄭氏聽得侄兒來意,略有些奇怪,道:“你沈妹妹平日裡頭半點也不挑,可要是問她喜歡什麼,我卻是不瞧不出來——你當真想知道,自家去問不就得了,跑來問我做什麼?”
又好笑道:“你們兩個倒是挺有意思的,那一個想給你做吃的,跑來問我你喜歡什麼,這一個想給人買東西,也跑來問我那一個喜歡什麼,我又不是你們肚子裡的蛔蟲,哪裡曉得這麼多——當真論起來,還不如你們彼此知道得清楚!”
再道:“依我看,你做一桌子好菜給她吃就已經足夠了,念禾又不是那等歪纏著要禮物的,你當她同小耘一般小孩子脾氣,時時要人想著他才肯罷休!”
裴繼安聽得出神,卻是不由自主微笑了起來。
——原來她從前還來問過嬸孃自己喜歡吃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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