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容娘雖未明說,可謝處耘又不是傻子,如何會聽不出來其中之意。
他的臉一下子就黑了,倏地站起身來,把手中已經修好的小弓往桌上一擲,冷聲道:“收起你的東西,滾回你郭家去!”
廖容娘連忙上得前去,緊緊拽住兒子的袖子,一面流淚,一面低聲下氣地道:“你這是什麼話?爲孃的還不是想著你?你郭叔叔上頭還有長遠路可走,又給那郭安南鋪好了路,只要不走岔,一步順、步步順,將來必定是能入臺入閣的。”
“你從前同那郭向北年紀都小,難免起些衝突,是以生了嫌隙,難得今次有個機會,給你郭叔叔一個臺階下,也叫那郭家兩兄弟承你的情,將來他們起來了,難道還會少了你的好處?”
再道:“那裴三也是一般,也不想想,裴家而今是個什麼情狀,你郭叔叔肯用他,不知背後扛了多少非議,頂著多少抨擊,也不要等旁人說出來,叫他自己主動些,大家面上也好看,他自己也輕鬆些——畢竟只是個小吏,也無甚背景地位,想來他管這一大攤子事,也心有餘而力不足,可你郭大哥卻不同……”
把郭安南又誇了一通,繼而道:“小耘,你不要以爲娘是在偏心郭家人,娘其實是在擔心你啊!卻不想想,我不過一個婦道人家,能吃能用多少?我只你一個兒子,肚子裡頭掉下來的肉,不心疼你心疼哪一個去?不爲你著想,難道還能爲旁人著想?”
最後道:“你總以爲那裴三對你好,其實只把做將來能幫忙人使喚——你看你而今是不是對他掏心掏肺,寧願給他做牛做馬?這樣一個人,從小吃過苦,自最髒最黑的地方熬出來的,真心想要算計你,你哪裡算計得過?能離得遠些,還是不要靠得太近,倒不如你郭大哥這樣的,大家出身,風光霽月,樣樣坦坦蕩蕩,爲人又忠厚……”
廖容娘是真的希望這個親生兒子同郭家親近,最好能做成一家人一般相處,可她一旦對上兒子,就忍不住絮絮叨叨,總覺得這一位是在一條道走到黑,是以欲要“掏心掏肺”,叫他快點想轉過來。
她說得越多,越急,措辭難免就越過分——可誰對著自己生出來的兒子還要小心翼翼呢?
謝處耘捏著拳頭在此處聽,又好幾回已經要往外掙脫,被廖容娘死死拽住,簡直氣得頭上青筋都要迸得出來,聽得她誇一回郭安南不夠,還要再誇一回,又把那裴三哥拿來做對比,貶低得什麼都不如,已是恨不得把她攆出去。
他咬牙切齒,終於將右手抽得出來,指著門口的方向,從牙縫裡頭蹦出幾個字來,道:“你給我滾。”
謝處耘一字一頓。
廖容娘見他當真氣得厲害,心中也有些發慌,一時眼淚鼻涕一齊往下流,哀聲道:“娘是爲了你好……”
謝處耘道:“你從前生我養我,三哥同嬸孃說了,要念你的恩情,看在這個份上,我不好攆你,你既不走,我走!”
口中說著,再不顧旁的,把手腳一甩,大步朝外走去。
廖容娘連忙舉步追得上去,只她畢竟手腳比不得兒子長,又慢了兩步,到底沒有攔下來,等到見得謝處耘把門一開,露出外頭侍立的從人,衆人雖是垂手低頭,可個個耳朵都豎得尖尖的,保不齊會不會聽見,看見什麼,回去又會怎麼說。
她的腳下一頓,立時就站住了,略略偏過身子,站到一邊,拿帕子把面上涕淚痕跡擦了,又去角落裡尋了銅盆略洗臉。
謝處耘走得出門,腳下並不停留,往前走了十餘步,聽得後頭再無動靜,復才轉過頭來,由大開的門內正好見得廖容娘側過身拿帕子試淚,還要小心避著人不教看見,只覺得心中又是悲涼,又是憎惡,更有難以言喻的難受,鼻子一酸,不知不覺,眼淚就落了下來。
他回過頭,只做什麼都沒看見,用袖子把眼睛一摸,大步朝前而去。
*
卻說沈念禾自被那裴繼安把心思一說,有時又覺得十分不妥當,有時又覺得無論妥不妥當,自己也把不準自己的心思,只是不願意推拒,又做不出答應這樣沒臉皮的事,更不想拖著那裴三哥在半路不放,想著早早回覆他,早早了了此事,乾乾脆脆的纔好。
她倒是想得挺美,可真正做起來,實在半點不順,這夜心思浮動,也睡不著,半夜就爬將起來把燈點了,又磨墨鋪紙,先寫一通自己的好處、壞處,又寫一通那裴繼安的好處、壞處,最後寫一份兩家如若成親的好處、壞處。
沈念禾寫自己的時候,是好處少、壞處多,寫兩家成親的事情時,也是好處少、壞處多,可一旦寫到那裴三哥的好壞,一張紙寫得滿滿當當,字越寫越小,卻依舊擠滿了還寫不下,最後不得已另取了一張紙來,等到了壞處,思來想去,也想不出幾條,最後寫了一句“老實過頭”。
可寫完之後,她忍不住又把這一句給劃了。
從前覺得老實,可這一向,總覺得那三哥好似並不那樣老實……
沈念禾本來指望這三張紙一寫,就能弄得明白自己的心思,可全數寫完了,腦子裡卻依舊亂糟糟的,什麼都不清楚,然而轉頭一看,早過了丑時,想到睡不了多久,白日又要去小公廳,縱然心事重重,也不得不趕緊把燭火吹了,也顧不得收拾桌案,連忙爬上牀去睡下。
她晚上想得多,也沒睡好,次日一早,好險才爬得起來,急急梳洗之後,連忙去得前頭,卻只見鄭氏,不見裴繼安同謝處耘。
謝處耘最近都要輪早值,出門早正常得很,可那裴三哥又跑去哪裡了?
沈念禾原本還有些提心吊膽,害怕見那裴繼安,可此時不見得人,卻又有些說不上來的失望,只好坐下來裝著不經意的樣子問道:“三哥不吃早食嗎?”
鄭氏給她盛了一碗粥,道:“你三哥已是吃過了,說你同處耘兩個最近都忙得厲害,又說那小公廳裡雖然管飯,只做飯的人只顧撈熟,出來的東西有些不太好吃,要給你們另帶一些去——昨日在葵街上訂了吃食,此時去拿,須臾就回來。”
沈念禾聽得說那裴三哥不是提前走了,頓時鬆了口氣,這才低頭吃起東西來。
家裡才四個人,有粥有面點,另有糕點,豐盛得很,當中不少都是沈念禾平日裡十分喜歡的,她吃了個七分飽,忍痛把筷子放了下來,唯恐一會騎馬顛得難受,卻是不由得讚道:“三哥做菜,簡直快要趕上嬸孃了!”
鄭氏又是得意,又是好笑,拿手點了沈念禾的額頭一下,笑道:“這時候還不忘拍我馬屁!整日只曉得哄了我來疼你——我做的菜哪裡比得上你三哥?”
又道:“你單知道你三哥做菜好,旁的好就不知道了?”
她這一句話中有話,卻是點到即止。
沈念禾若有所思,只是還未來得及細想,就聽外頭一陣腳步聲,原是裴繼安回來了。
他手裡拎了兩個食盒,見得沈念禾同鄭氏坐在桌邊,便走了過來,把那食盒打開,從當中取了兩個碟子出來,對鄭氏道:“買了些滷菜,滷的豬耳朵同豬肝豬尾巴等物,另有幾根羊棒骨,還有些涼拌菜,這兩盤子留著嬸孃午間吃,便不用再做,單獨一人的菜食做起來麻煩得很。”
說著又取了兩張洗得十分乾淨的新鮮大荷葉出來,在各個盤子裡撿出來各色吃食,裝好之後,復才放在沈念禾面前,問道:“這一包你中午吃,還要添些什麼?”
沈念禾引頸一看,見俱是自己喜歡的,只分量略多了些,不過拿去同趙、李兩個帳房一分,也就剛剛好了,連忙點頭道謝。
裴繼安又擇了一包出來,包得起來,道:“這是你謝二哥的,我今日白天要去看清池圩田地基,怕是回不去吃午飯,他這幾日腦子裡總愛胡思亂想,有時候旁的東西就顧不上,你幫他帶了去,叫人午飯的點捎給他,要他記得吃,不要忙得過了。”
樣樣都交代得十分細緻。
鄭氏把自己的兩個盤子收去廚房,笑道:“也不曉得我這是沾了誰人的光,今日卻是省事。”
一面說,一面往裡頭走。
沈念禾一時還未反應過來,邊上裴繼安已是過得來兩步,輕聲道:“上回不是說沒吃過豬尾巴?我特地叫人留的,是長尾,也不肥,滷汁裡放了茱萸同老薑,帶著些辣味,吃起來就沒那樣膩,你只嚐個鮮,如若吃得慣就多吃點,如若吃不慣,給旁的人分了去,自己吃滷羊肉頭、棒骨並涼拌菜,等晚上回來我再給你做好吃的。”
聽得這樣一句,沈念禾纔回想起來好似似自京城回宣縣時,路邊見得有人挑著豬籠去趕集,那豬尾巴從竹筐下頭露得出來,一甩一甩的,鄭氏就說起滷豬尾巴的味道來,又說那皮肉不比豬腳豬手,也不比尋常豬皮,而是不肥不膩,還帶著嚼勁。
她當時就順口插了一句,說自己不曾吃過,卻不曉得是個什麼味道,哪裡料到被這裴三哥記到現在,叫沈念禾全不知當要回什麼纔好。
——再這樣下去,自己那兩頁紙怕都要寫不下這裴三哥的好處了。
*
再說沈念禾收拾妥當,同裴繼安一同去得小公廳。
裴繼安自去清池縣不提,她卻是忙了一早上,跟著一組人對著兩個數字使勁,算了半天才對得上,此時才恍然發現早過了吃飯的時辰。
邊上趙帳房就催她道:“吃一點在去弄,不然給裴官人曉得了,嘴上雖然不說,不知心裡怎麼怪我們!”
沈念禾原本聽這樣的話並不覺得有什麼,可經過了前些日子的事,卻不知爲何有些不自在。
她只做不知,笑著應了,正要坐下來同兩個帳房一同吃飯,只是見得自己帶來的食盒,又看到裡頭兩個大荷葉包,猛地想起隔壁庫房裡的謝處耘,本想叫人幫忙送過去,然則轉念想到最近這兩位總愛拿自己同那裴三哥打趣,從前還罷了,眼下知道之後,實在如坐鍼氈,索性也不用旁人,從自己的荷葉包裡分了些吃食出來給兩人,剩下的則是帶上,欲要親自去找那謝處耘。
沈念禾手裡提著一個食盒,因全走大路,四處都是識得的人,也不用旁人護送,過了片刻功夫,終於到得庫房門邊,她也不進去,只叫人幫忙通稟一聲,便進得門房處要謝處耘出來一同吃飯。
然則這一回才走得進去,一推門,她卻是見得門房的偏廳裡頭坐著一人,不由得吃了一驚,正要後退,對面那人也十分驚訝,已是站起身來,喚道:“沈姑娘?”
沈念禾愣了一下,擡頭一看,對面竟是那郭家長子郭安南,只得回禮道一聲:“郭大哥。”
郭安南且驚且喜,卻是上前兩步,問道:“你怎的來了?”
沈念禾也不遮掩,大大方方地道:“嬸孃與三哥叫我幫著謝二哥帶點晌午來,因說他辛苦,又怕他忘了吃飯——郭大哥吃了不成?要不要一起用一點?”
郭安南雖然有些心動,到底還是搖頭道:“你們吃你們的,我來前已是吃過了……“
他說到此處,卻是往後退了幾步,指著邊上的交椅道:“沈家妹妹坐這一處等一等罷,謝處耘他那一處應當有事,想來要晚一點才能出來。 ”
沈念禾哪裡想得到這事是廖容娘來了,還以爲是公事,因那郭安南已是特地想邀,也不好推辭,只在邊上擇了個交椅坐了,又道了聲謝。
郭安南等她坐了下來,卻不再說話,原本面上的驚喜之色也慢慢變得淡了,過了許久,才幹巴巴問沈念禾怎麼會在此處,又問聽聞她在小公廳裡頭幫著算術,不知是真是假云云。
沈念禾客客氣氣地回了。
兩人坐了一會,那謝處耘還不出來,沈念禾還沒什麼,那郭安南卻彷彿蓄了許久的力氣已經滿了一般,忽然道:“沈家妹妹,你在此處如此辛苦,不如……我叫我爹同那裴三說一聲,叫他不要勞動你出來拋頭露面罷?”
沈念禾懵了一下。
郭安南又道:“女子畢竟還是要以靜貞嫺雅爲上,你本是可以養在深閨的,這般在外頭平白叫人看了去,畢竟不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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