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禾左等一日,安安靜靜,右等一日,毫無反應,復又等了好幾天,自己手抄的補遺書卷彷彿石頭沉入深潭,連個水花都沒激起來。
偏那裴繼安每天披星戴月,她起來的時候對方已經不見,睡下的時候那人又還沒回,也不知道一個小吏,哪有那許多事情可做!
按理說眼下最要緊是忙公使庫,刊印書冊這法子,已是最佳,他不來找自己,還能跑到哪裡去了?
沈念禾忖度裴繼安此人性格,只覺得他唯恐佔了旁人便宜,給別人的毫不心疼,得別人的卻是色色都要算得清楚,多一分都不肯要,眼下多半是嘴上說把自己當做家人,其實仍舊看成外人,自然不願意收那馮家家傳的孤本古書。
平日裡他連嬸孃這樣親近的家人都不願意麻煩,更何況一個非親非故的自己?
裴繼安越是這樣,沈念禾就越不放心,越想去助他成事。
山不來就人,她只好去就山。
這日一大早,天還未亮,只聽得院子裡些微極輕的響動,沈念禾就爬將起來,簡單收拾了一回,跟著去了前堂。
那一處裴繼安正坐著吃麪,一旁的位置上另放著一大碗麪,只無人去坐,想是給起不來的謝處耘留的。
好容易逮到人,她也不再猶豫,連忙上得前去,叫了一聲三哥。
此時太陽未出,天邊只矇矇亮,裴繼安正安心吃麪,不想聽得沈念禾這一叫,險些被湯水給嗆進鼻子裡,咳了兩聲,方纔應道:“怎麼這樣早?是餓了不曾?”
又道:“裡頭還有過了水的面,我去給你拿雞湯煮一點……”
一面說著,一面就要站起身來。
沈念禾忙將他攔住,在對面撿張凳子坐了,復才道:“三哥不必讓我,我不餓,今次是特來找你的。你一面吃,我一面與你說——上回給你那杜工部集補遺,是想要在衙門公使庫印售,卻不知道彭知縣覺得這法子如何,是同意還是不同意的?”
裴繼安暗暗叫苦。
彭莽從來就會出張嘴,一時喊“謝善,怎的辦?”,謝善辦不了,就又喊“繼安,怎的辦?”,想要印本書,哪裡需要他同意,最多知會一聲就夠了。
實話說,接手公使庫多日,他已經把該整頓的地方整頓得七七八八,剩下的事情並不太多,像這幾日一般早出晚歸,完全是刻意爲之,不想回來面對這一位。
其實不過是個未及笄的小女兒家,想要拿話敷衍過去,半點也不爲難。
可人情債,最難還。
裴繼安能在彭莽那一處說謊說得面不改色,能在監司官郭保吉面前空穴來風,其言也鑿鑿,甚至從前出去行商的時候,也不是沒有對著數十數百人規模商行裡的商戶沉沉穩穩地空口亂謅,然而面對一個全心善意,腦子裡盡是想著如何“叫三哥多賺一點,好給旁人刮目相看”的小姑娘,這還是恩人之後,實在是有些騙不出口。
那也當真太不要臉了。
本來想,躲著躲著,過一陣子只推說來不及,再給她另尋個好書坊,自印自賣,自己再在後頭出點大力運作一番,幫著掙一筆大嫁妝錢,也好給這一位將來壓箱底,算是全了她一片好心。
只是這才躲了幾天?竟是被人逮到跟前了!
他十分無奈,吊一夜才得來老雞湯下的面吃在嘴裡都沒滋味了,索性把筷子放下,道:“已是同他說了……只他這一向忙得很,常常要去宣州城中有事,還沒來得及復我……”
沈念禾聽得這話,
面露失望之色,問道:“應當不會不同意吧?這般躺著收錢的買賣,彭知縣不是正愁沒處籌銀?若是再等久一點,刻版、印書、裁書都要時日,更別提還要去尋合適的大儒來做序,工書法的先生來謄抄,另那書賣得出去,還要等錢收攏回來,怕要來不及了……” 裴繼安只得道:“我去催他一催。”
沈念禾連連點頭,殷勤道:“三哥,彭知縣總不至於不回衙門點卯就出門罷?一大早總有要簽章的文書,你辛苦些,早一點去,快些定得下來——我這一處在算紙墨繩木等物的數量,等到一批得下來,立時就能去買了來做,半點不浪費的!”
裴繼安只好勸她道:“我也著急此事,會好生跟著,你不要勞心勞力,在家休息養身體,得閒看看書,同嬸孃出去走走也好……”
我不勞心勞力,等你這樣面皮薄的一個人來跟, 猴年馬月纔有結果?說不得正想順勢把書退回我手裡來呢!
沈念禾暗暗撇了撇嘴,面上卻是不動聲色,只點了點頭,道:“我在家中白吃白住的,哪裡勞累了,三哥在外頭辦差纔是辛苦……”
她口中說著,見裴繼安那碗中面還剩下大半,手中又早停了筷子,忙道:“是我不好,一大早的就來催這個,叫三哥連吃東西的胃口都沒了!”
一面說,面上果然十分歉疚的樣子。
裴繼安當真被她這一通話說得一點胃口都沒了,只是看對面人那可憐巴巴的樣子,實在過意不去,爲了不叫她多想,只好又把筷子抓起來,回道:“你是好心纔來問,這又是說的什麼話!”
兩人正說著話,卻聽得外頭謝處耘道:“一大早的,難得你竟是不睡懶覺,跑來此處作甚——那面是三哥煮給我的,可沒你的份!”
沈念禾方纔雖然得了裴繼安承諾,到底有些不放心,此時見得謝處耘過來,半點不計較他嘴巴臭,倒是有些喜出望外,忙道:“謝二哥來了!”
說著站起身來,給他把座位上的凳子挪開一點方便入坐。
謝處耘唬了一跳,道:“你幹嘛!”
又拿眼睛去瞟裴繼安,叫道:“三哥,我可沒叫她……”
沈念禾笑吟吟打斷他道:“是我正好有事要求謝二哥幫忙……”
裴繼安坐在對面,正食不知味地吃著麪條,恰纔見得謝處耘過來,已是有些覺出不妥,此時再聽沈念禾這一句話,心下猛地一跳,抓著筷子的手都有些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