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久廉著令秦思蓬查點庫帳,爲了避嫌,裴繼安十分識趣地避讓開去,每日不再去往釀酒坊,而是安安分分回司酒監點卯、下卯,由著對方在彼處任意行事。
可他不去釀酒坊,釀酒坊中卻是每日都有人來司酒監彙報坊間大小事,所說並非秦思蓬如何查帳、查庫,而是今日共出酒多少,其中上色、下色各有多少,下頭酒樓、酒坊來提貨幾許,坊中如何排班,不同酒方釀酒進度如何,使酒麴、柴禾、敷料、柄錢、糧穀人工幾何,遇得什麼問題等等。
來人除卻管事、胥吏,另有酒工酒匠,衆人每日俱是一同齊到,裴繼安也不尋旁處,就讓他們大大方方在公廳之中當著一應官員的面回稟,又當著所有人的面一一回答。
諸人雖非大張旗鼓,已是儘量低調,可如此行爲,自然讓邊上有心人看在眼裡,免不得私下議論紛紛。
“我看這姓裴的,倒像是個做事的模樣,你聽他交代下頭人,一看就肚裡有貨,由吏入官的,一向幹活挑不出什麼毛病,只是品性差——何苦要在庫帳當中作僞,須知左提舉從不是寬厚的,當真驗查出什麼,怕不是丟官就能逃過一劫……”
“確實太不知死活,許是恰纔進來,他也不太知曉提舉向日爲人行事,又是外州來的,不懂而今朝中逼催緊急,放在平日裡,要是他把那庫存數額填成十三四萬,說不得就應付過去了——也是蠢,如此出頭,豈不是正等著被人抓做出頭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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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他運氣不好,撞到秦思蓬手上了,那一位可不是個號好惹的,又一向管司酒監、釀酒坊事,哪裡能輕易糊弄過去……”
幾人議論一回,邊上卻有人遠遠看著衆人所在公廳的方向,忽道:“若是那裴繼安去職落官,無地容身,我倒是挺願意收留一回,叫他來我這裡做個幕僚——且看他纔去釀酒坊幾日,就把上上下下都管了起來,眼下人不在,彼處還這般老實來回話,很有幾分手段,做個管事的,想來十分出挑。”
他這般一說,其餘人都很有幾分心有慼慼焉,有人道:“不單如此,此人不愧是宣州來的,記數甚是厲害,你看他同釀酒坊中人對數,一字不差,連糧谷、柴禾數都不用看宗卷、記錄,全數說得清清楚楚,便是不做幕僚,幫著管管家中田畝,也是個難得的人才啊!”
“如此說來,拙荊家中在京畿四縣新開了兩間鋪子,倒是缺個好使的掌櫃……”
“倒也不至於,也許此人想回鄉也未可知,我有個叔父正好在江南西路置有田地,正少個好幫手……”
種子都還沒下,一行人已經在此處討論起瓜熟之後如何分了,只在一旁各自顧著看熱鬧。
裴繼安自然不會知道後頭人會如何議論自己,他每日按時點卯,除卻翻看司酒監中各色條例、宗卷,打發釀酒坊中來人回稟問詢,一刻都不耽擱,到得時間立時就下了卯回府。
他此處毫不擔憂,在釀酒坊中查庫的秦思蓬卻查得滿頭冷汗。
一樣是點庫,裴繼安只用一天就點完了,其中還有交叉點驗,認真算起來,其實是點了兩回,又兼抽查了一回,而秦思蓬花了一天,只驗看了三分之一的庫房。
其中自然也有他特地交代下頭人驗看必須認真的緣故,可更重要的原因,實在是他並沒有多上心,全用原來的方法點驗,用的人多,點得還慢。
快也好,慢也罷,秦思蓬其實並不太在意,他一直覺得裴繼安清庫清得太快,一天就點完了,連表面功夫都做得太過敷衍,是以見得下頭人做得慢,全似從前速度,還放了不少心。
可到得晚間,見到胥吏將白日間清點出來的數目彙總過來的時候,他只略一翻看,見得最後大數,卻是忍不住大驚失色起來,捏著那一張紙,只覺得上頭的字越看越不像字,越看越不可置信,問道:“這道數……是誰人計的?”
來人聽得那語氣不好,又見秦思蓬表情不對,只得硬著頭皮道:“是小的統算的。”
他心中緊張,只怕自己當真算錯了,一面說,一面站上前去,拿了隨身的算盤將紙上謄寫數目又劈里啪啦敲了一遍,復才道:“秦公事,正是這數,並無出入。”
秦思蓬在釀酒坊多年,哪裡需要他來算,自己見得數字,便知道算數無誤,卻是仍舊不信,又覺得多半是前頭數字出了毛病,便著人把清點庫存的原始單料重新再審。
得了他的分派,下頭人立時忙亂做一團,可秦思蓬也沒有好到哪裡去,手中拿著那張紙,在堂中來來去去踱步不停。
——釀酒坊中才清點了三分之一多一點的庫存,那數目便已經接近八萬,以此計算,要是全數計完,即便沒有裴繼安說的二十餘萬罈,想來得個十七八萬壇酒也不成問題。
而按著衆人抽查出來的酒色情況,其中並無摻水、也無以次充好的。
可上個月明明才得酒水十一萬罈,在其中抽檢,還多有以下色充上色的……
眼下這九萬個罈子,難道當真是憑空冒出來的??
秦思蓬不敢多想,也不敢走開,只留在此處等著下頭人徹夜清點查冊,只盼檢出什麼問題來。
*
且不說釀酒坊中雞飛狗跳,御街后街的一處府邸中,又是另一番景象。
一名中年男子低頭束手站著,滿頭是汗,老老實實道:“已經將公使庫剩餘的六萬壇酒水全數按下送回,又自城東庫房中抽調兩萬壇,剩餘兩萬餘壇已經如數賣了,因事緊急,只好又使錢在坊市間批買酒水,只是味道未必同釀酒坊中釀成酒水同系同源,遇到內行人,必定能吃出不同來……”
站在他對面的男子近乎而立之年,相貌普通,只是眉眼之間隱隱有幾分煞氣與戾氣,此時聽得這中年男子說話,頓時露出不耐煩的神色,打斷道:“一共花了多少,虧了多少?”
那中年男子頭垂得更低了,交代道:“今次採買太急,買的雖然不是什麼名酒,可價格卻比平日裡高上一成,又因要將酒水運入釀酒坊,時間太趕,又要尋嘴緊的,最後使錢調用了荊湖過來輪防的廂軍……曹節度一向手黑……原本那運出來的酒水只有三萬壇,本來已經被外頭酒樓子定得七七八八,此時毀了原本商定的數,少不得要賠一點……”
他算這個,算那個,算到後來,虧空的數目已是大得有些離譜。
對面的男子越聽臉色越難看,問道:“所以你這一處在釀酒坊忙活了半年,得的好處,全數又填了回去?還倒貼了一筆?”
中年男子腳板底都滲出了汗,又不敢否認,只好道:“今次事情,實在來得突然,也是小的管顧不利,叫下頭人養大了心,做事情不懂‘謹慎’二字,另有那釀酒坊中新到公事, 喚作裴繼安的,甚是不懂事,前次那曆書事也是緣他而起,最後毀了一條生財之道,另有上回……”
他還要再數,卻被對面男子將手中一本冊子往地上一擲。
那男子冷聲道:“我不管來了哪個人,姓‘賠’還是姓‘賺’,我只管自己要得錢,也不能給二哥惹事,要是鬧得大了,引出什麼不好來,叫福寧宮中把他拿出來做筏子,你卻不要怪我不念舊情!”
他說完這話,拿帕子擦了擦手,繼而往桌上一扔,也不看那中年男子,也不多說,反而大搖大擺地出得門去。
等他走得遠了,那中年男子拿袖子擦了擦額頭,本要彎腰去撿那本冊子,一彎下去,忍不住就勢坐在了地上,半晌起不來。
——又要得錢,又不要惹事,還要顧及到東宮那一位的體面,不叫其人被盯上。
自己都一身騷了,還要管別人,天下哪有這等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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