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決定了稍後再著人送帖子上門拜訪,可眼下同故人之女同舍同房,對方又遭逢如此大變,景氏免不得掛在心上,反覆詢問那僕婦細節。
邊上有人就安慰她道:“夫人莫做擔心,這得翠樓裡的東西也不便宜,那沈家姑娘能來這一處,想來不至於太過潦倒。”
卻有人又插話道:“卻也未必……你看那沈姑娘身上所著,雖然是當孝時,可那料子……實在也有些……”
景氏一時默然,擡頭看向那認出沈念禾的僕婦。
對方含糊一陣,還是老實把自己見到的東西一一說了。
聽得說沈念禾身邊並無半個伺候之人,乃是用腳走過來的,還要自家背著竹簍,又去那雜貨鋪子裡買些說不上名字,上不得檯面的東西,景氏只覺得自家實在半點不能再做忍耐,便是邊上石瑤璧也道:“也不曉得住在哪一處,不如咱們帶她回去罷,日頭毒得厲害,難道當真要叫那沈家姐姐自己走回家中不成?”
又道:“從前找不到人就罷了,眼下看到人了,怎還能放任她再去吃苦?”
景氏本就已經起了心思,得女兒這一推,更覺有理,忙著人取了家中帖子,欲要去邀沈念禾過來,等見得人帶著帖子出了門,復又覺得有些不妥,連忙帶著女兒跟了上去。
沈念禾卻是半點不曉得對方來歷,她見得那僕婦重新回得摟上,便知這家主人必定也在此處,倒沒有那麼提防了。因從前馮家、沈家事,她總有些心有餘悸,不過轉念一想,得翠樓畢竟是說得上名字的首飾坊,想來那兩家便是不看僧面,不怕大庭廣衆之下被人看了去,也要看佛面,給這一處主人的面子,是以也安坐下來,一半心陪著鄭氏挑選首飾,一半心卻是又留意門外,欲要看看究竟是哪一家來窺探自己。
鄭氏挑挑選選,只看中了一個茉莉花的樣式,指著道:“這簪子能不能拿玉來雕的?”
對面的夥計一時還沒反應過來,問道:“客人是說這茉莉花用玉來雕,其餘地方仍舊用金簪?”
鄭氏搖了搖頭,點了點沈念禾,也不說兩人關係,只道:“是給她做頭簪的,不好用金簪,我想著整支簪子都用玉製。”
又道:“最好不用鑲嵌,也不用拚接,只用一塊整玉雕出來,前頭茉莉花用白玉,後頭簪身用碧玉——你們家師傅做不做得到的?”
那夥計一時不敢答應,正當此時,遇得那掌櫃的自外頭經過,登時一喜,忙道:“客人稍待!”當即追了出去,將對方請了進來。
掌櫃的聽得夥計解釋一番,又看了鄭氏選中的花樣,說話時更客氣了三分,道:“夫人想要做這一個茉莉花樣式的簪子,用整塊玉料來雕?”
鄭氏點頭應是,復又問道:“我聽說得翠樓當中裡頭的雕玉師傅手藝精巧得很,卻不曉得做不做得到?”
掌櫃的面上露出幾分爲難之色,道:“雕玉倒是不難,只是夫人要的這玉卻不好找……”
世上有一句俗話,叫做黃金有價玉無價。
得翠樓的師傅本身就比旁的地方貴上許多,能想著上此處來做簪子,自然不可能用一般二般的玉來應付。然則鄭氏要求甚是特別,整塊玉好找,枝幹做翠玉,茉莉花朵做白玉的,實在難尋。掌櫃的不用去庫房翻找,就知道雖有幾塊合適的,不是玉質太差,就是不便宜雕刻,
鄭氏不慌不忙,笑道:“這倒是不要緊,我這一處備好的玉料。”
她一面說,一面自袖子裡取了個小匣子出來。求魔TXT
那匣子裡頭下邊墊了綢緞,上面放著兩塊玉料,其一通體碧綠,通透潤澤,另有一個卻是半碧半白。前一塊碧玉雖然玉質上佳,卻也沒有多罕見,難得的是後頭那一塊。
尋常的玉石,若是雜色,少有隻雜兩色的,泰半會是赤橙黃綠青藍紫,雜成一道渾濁難看的彩虹,並且往往只有其中一兩種玉質上佳,其餘俱是劣質得很,然則這一塊卻只有碧、白兩色,兩種顏色全都澄澈清透,一看就是上好的質地,尤其難得白少碧多,白色凸起點綴於一側,十分適合雕刻鄭氏選中的茉莉花簪子。
沈念禾是識貨的,見得這一塊玉料,不由得問道:“難得這樣好料子,嬸孃不妨留……”
她話沒說完,便被鄭氏打斷了,笑道:“這是我娘當年給我陪嫁的東西,叫我將來給兒女傳下去。”又撫著沈念禾的手,把聲音壓低了些,“從前也好,而今也罷,不管你嫁不嫁進來裴家,我一般把你是當親生女兒疼的,正是要及笄的時候,不給你做個好簪子,難道我還留到將來進墳頭去?”
口中說著,順勢就將匣子推過去給掌櫃的。
沈念禾一時又是感動,又是難受。
鄭氏向來喜歡小孩,從前在宣縣時,但凡遇得熟人帶著孩童,她都要停下來多說幾句,此時不過三十餘歲,卻已經說到什麼“進墳頭”,如此心思,叫沈念禾不知當要如何勸慰,又心疼她守節之心,欲要相勸,又不能相勸。
逝者已逝,活人卻總要活著的。
她猶豫了幾息,還是沒有說什麼。
鄭氏同裴七郎之間的事情,只有他們兩個自己纔有資格去決定,旁人都不過站著說話不腰疼,更何況沈念禾這個不甚知道內情的,縱然欲要勸說,卻不知當要往哪裡勸,又不知勸了究竟是好還是不好。
那掌櫃的十分精明,只做什麼沒聽見,拿著那匣子端詳其中玉料片刻,再擡起頭時,已是滿面笑容,道:“夫人既是備了這樣好的玉石,樓中師傅自然能雕得出好簪子,只是玉不同金銀,使的乃是水磨工夫,怕是沒有那麼快能做得出來。”
鄭氏笑道:“不著急,雕得漂亮纔是最要緊的, 年底能做出來就來得及。”
兩邊正說著話,就聽得外頭諸多人聲。
沈念禾本來就分著一半心,立時轉頭看去,未料來人卻是直接停在了門口,也不進來,只隔門問道:“請問裡頭可有一位沈姑娘?”
正是先前窺視她的僕婦。
對方此刻一邊問,一邊竭力壓制,不敢擡頭亂看。
見得此人居然送上門來,沈念禾略有些吃驚,看了她一眼,纔要回話,那婦人卻是急急回頭,叫道:“夫人怎麼親來了?”
她叫完之後,急急讓到一邊去,才走開兩步,後頭就上來一個盛裝婦人。
那貴婦兩目通紅,眼中垂淚不已,卻是半點禮儀都顧不得,已是扶門進得來,擡頭直直望著沈念禾,看著看著,眼淚竟是不住往下掉,涕道:“你……你……”
你了半日,旁的話卻是半句也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