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得翠樓,鄭氏沉默了一陣,卻是忽然轉頭看著沈念禾,道:“方纔那人確實是參知政事石啓賢的夫人,姓景,兄弟兩個皆是師從你外祖父,一家人多得照拂,據說她從前是在你外祖家發嫁,便是嫁妝也由馮家湊的。”
又道:“畢竟長者賜,她方纔要叫車馬送你,你不必爲著我的面子推辭的。”
沈念禾本想著事情,聽得鄭氏這般說,訝然道:“嬸孃這話又從何說起,我不叫她送,實在不是爲了旁的,的確是自家不太願意。”
又笑道:“從前的事情我也不曾親眼得見,不知其中內情,況且想必外祖母同我娘當日行事,必定不是爲了施恩圖報,我而今同嬸孃在一處,又有三哥照拂,已是十分知足,並不需要旁人多做擔憂。”
她頓了頓,復又挽上了鄭氏的手,半挨半靠著對方,低聲道:“況且當日爹爹叫人把我送到宣縣,想來自有他的計較,沈家……畢竟不同往日,也不曉得後續是禍是福,石參政又位高權重,我貿然同這一家接近,若是無事還好,若是有事,我心中又哪裡過意得去?畢竟石家又不同咱們家……”
鄭氏聽出其中分彼分此的意思,心中無比熨帖之餘,面上那笑再也掩不住,嘴角都咧開了,拉著她的手道:“胡說什麼,哪裡會有什麼事!”
她一向十分好哄,被幾句話這麼一勸,不多時就將此事翻篇了。
此時天色漸晚,趁著夕陽,兩人把臂而行,走在回府的路上,只慢慢說著些雜話。
沈念禾嘴上說說笑笑,心中卻沒有那麼悠閒。
她雖然沒有前身記憶,對於“父母”所知俱是通過旁人,卻也一直抱有一線希望,盼著沈輕雲能平安回來,然則今日見得景氏,對方身爲參知政事的妻子,又與馮家淵源頗深,按理應當十分消息靈通,此刻卻只顧著想要照管自己,半點也不曾提及遠在翔慶,不知蹤影的沈輕雲。
失蹤大半年,又是在邊境戰地,早曉得不會有什麼好結果了,而今不過再給個佐證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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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回到潘樓街時,裴繼安尚未有消息,只叫了人過來送信說晚間自己不在家中吃飯,要半夜才能回來。
鄭氏當著來人的面和和氣氣的,先叫人留下來吃飯,留不動就叫人喝了茶,又抓了些餅子果子纔給人帶在身上,等對方走了,纔對著沈念禾抱怨道:“纔好了一陣子,也不曉得怎麼回事,這又見不到人了!司酒監雖是忙,哪裡就忙到這地步了?”
她數落了侄兒幾句,只坐著休息了片刻,卻是站起身來,道:“咱們不去理他,自家吃好吃的!”
又問沈念禾道:“這天時悶熱得很,我給你把嫩雞過了水,去骨撕條,拌個涼麪吃好不好的?”
沈念禾猶豫了一下,笑道:“面不耐放,須臾就要發坨,不如還是吃粳米飯,或是熬個粥罷?便是一時吃不下,放得久了,哪怕半夜時也能再吃。”
鄭氏聽得嘴角直笑,道:“你倒是心疼他,還想著怕他半夜回來沒有吃的……”
沈念禾只做未聞,笑道:“我去給嬸孃燒火!”
鄭氏撇嘴道:“你罷了,燒的火一時熱一時冷的,我可不是你三哥,等他回來你再給他燒去罷!”
一面說,一面把沈念禾推到一邊去,又道:“你不是說要做酒麴,纔買了那許多蒼耳子回來,自去料理你那東西去,一會有了吃的,我再來喊你便是。”
沈念禾從善如流,去得外頭露天平地處鋪開一張油紙,又將那蒼耳子倒得出來,攤開在油紙上,任由這一味東西晾乾透氣,又分別炮製了另外幾樣本身就有的財物。
她忙起來就忘了時辰,等到鄭氏過來催了好幾回,纔去把晚飯吃了,果然這一回喝的老火粥,米粒顆顆都已經煮得綻開,粥水較稀,已是放了許久,吃著只有一絲熱氣,正合宜這大熱天,配著下了白醋同陳醋、茱萸等調味的涼拌雞絲,又有幾樣小菜,十分開胃。
鄭氏先還說要等裴繼安回來,只是白日走了一整天,疲憊得很,原還只想著躺一會眯眯眼睛,一上牀,躺著躺著就睡著了,沈念禾則是多等了三兩個時辰,直到過了子時,仍舊不見人回來,實在受不住,也只好先去睡了,只留了個條子把今日事情簡單說了說,壓在裴繼安房中桌案上。
次日沈念禾睡到天光才醒,起來收拾妥當,一出得門,就見大堂大門開著,鄭氏已經坐在當中吃早食,桌上擺了五六樣東西,甜鹹俱有,有拿油紙包的,有拿荷葉包的,有拿竹託盛的,一看就是從不同地方買回來的。
“你三哥好似早上回來換了衣裳,打了個轉又走了,又給咱們帶了些吃食回來。”鄭氏說著,把那竹託裝的千絲包子給沈念禾推了過來,“這東西他特地問了我好幾回,說是小時候偶然聽他娘說的,說是味道極好,做法也難,嫁去宣州還想了許多年,雖然不知爲何心心念唸的,想來必有出色之處,今日就給你買來了,且來試試,不要叫他白跑一回。”
沈念禾接過那千絲包子,卻原來一個只有荔枝大,樣子同名字一般,彷彿是拉得極細的一千絲纏揉而成,口感居然還能保持得很喧軟,不過味道並無什麼出奇的,不過平平罷了。
不過林氏時時記得這千絲包子,也許是想這味道,也許卻只是想旁的東西,只裴繼安當時年少,單記得這樣吃食了。
沈念禾吃了兩個小包子,又和了一碗嫩豆腐花,堪堪吃好,外頭石家的人就來了。
來人乃是景氏的貼身嬤嬤,送了帖子過來,又帶了馬車,進門先同沈念禾恭恭敬敬地行了禮,又道:“夫人一心想邀姑娘來府裡玩,本想自家上門來邀,只怕她畢竟是個長輩,自己來了,姑娘便是有事也不好推拒……”
一面說,一面親自遞了帖子,又道:“若是夫人同姑娘今日沒有什麼旁的事情要辦,不如一同來石府做客罷?正巧得了只好羊,那肉嫩得很……”
鄭氏聰明得很,哪裡不知道這一回邀請自己不過順帶,其實最要緊是想見沈念禾,只她十分不放心叫這個小的單獨去,又不好不去,便幫著沈念禾笑著答道:“今日倒沒什麼要緊的,我也同你去逛一圈。”
沈念禾一早就知道最近石家會使人過來下帖子,卻不知道對方的動作能有這麼快,想了想,便沒有拒絕,略作收拾,同鄭氏一同坐上了早已等候多時的馬車上。
此時已是正午,雖然馬車有頂蓋,畢竟熱得厲害,沈念禾本來還歪在車上不願動彈,後頭實在只覺得車廂裡悶熱極了,忍不住坐直身體,伸手把那車窗簾子撩起。
窗簾一揭開,馬車不知道怎麼回事,卻是越走越慢,到得後頭,索性停了下來,從那打開的窗口處涌進一陣又一陣的熱浪。
車伕在前頭敲了敲門,回頭小聲道:“兩位客人,前邊出了點事情,咱們怕是要繞道走小路。”
他說完之後,等鄭氏應了一聲,纔好慢慢避開人羣,擇了另一條路走去。
馬車行得慢,正在掉頭的時候,沈念禾透過開著的車窗,因居高臨下,視線直接越過了外邊羣聚的人羣,卻見得衆人簇擁之中,一個身著襴衫的青年正從馬上翻身下來,去扶跌倒在地的一名少女,而對面不遠處不知怎麼回事,卻有人擠得過去,手中拿著鞭子往地上那少女抽,嘴裡還不住罵著各色難聽的話。
青年揮手捉住鞭子,用力一扯,將那鞭子撂在一旁,他力氣應當不小,把對方直接拉得整個倒在地上。
這一下簡直如同捅了螞蜂窩,不知從何處涌出七八個漢子來,湊上前來就要打人。
圍著的百姓一下子個個都往後退,四散開來逃命。
此處乃是鬧市,不遠處的巡鋪很快得了信圍過來。
沈念禾見得面前場景,倒也沒有多想,看到巡鋪到了,心知不會有事,正要將簾子放下,卻忽然掃到那青年男子的臉,登時一愣,忙把頭湊到車窗處仔細望去。
鄭氏見她如此動作,不免也有些奇怪,道:“外頭怎麼了?”
沈念禾一時把不準,皺著眉道:“嬸孃,你看那男的,覺不覺得有些眼熟?”
鄭氏也跟著坐了過來,伸頭出去,按著沈念禾的指點看了一眼,一時之間,整個人都愣住了。
此時巡鋪已經到了,那一羣漢子卻仍未散去,同那男子纏鬥不休。
那青年一個對上五個,雖然落在下風,被重重打了好幾下,卻仍舊護著身下的少女沒有放開,一手護著她的腰,一手護著她的臉,至於自己的臉被打卻是顧也顧不得了。
鄭氏見得這般場景,當真是匪夷所思,仍有些不敢置信,忙交代車伕叫他稍停一回,自己也不敢下馬車,對著那男子的臉看了許久,又看他同那少女之間互動,再看那少女行動間不護臉,卻只顧護著肚子,可她分明身著素服,一看就是帶著孝的樣子,頓時面色都變得難看起來。
沈念禾道:“是不是我眼花了?”
鄭氏搖了搖頭,道:“叫人給你三哥送個信去,到外頭設法打聽打聽,一問就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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