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徐煥沒等到郭勝,一個人在郭勝那間小院裡坐到夜深露濃,站起來,耷拉着肩膀,出門回去了。
大嫂已經和姐姐,還有太婆都約好了,明天午後要去相親,他不能坐的太晚。
大嫂看好的這一家,書香大族,官宦之家,哪兒都好,他得好好的準備,這個親,得相好。
太婆把他過繼過來,是讓他替徐家延續宗祠煙火,替姐姐支撐起孃家,他得娶妻生子,光耀徐家門楣,撐起徐家的門戶。
聽大伯孃和阿孃說到給舅舅挑的這門親事時,李夏就表示,她得去替舅舅相看相看。
徐太太又氣又笑,一巴掌拍在李夏頭上,“這妮子越大越沒規矩,這麼大的人了,天天還跟個孩子一樣,什麼熱鬧都要看!”
嚴夫人卻看着李夏,點了頭,“阿夏雖說小,眼光卻好得很呢,再說相親多去幾個人,也熱鬧。”
午時剛過,李夏和李文楠一模一樣打扮好,李文楠左邊耳朵上戴了只比蓮子還大的粉紅珍珠耳釘,右邊耳朵戴了串一路累落下來的赤金百花百果串,李夏則在左邊耳朵上戴赤金百花百果串,右邊耳朵上戴珍珠。
一起出來,徐太太看着笑個不停,“你看看這兩個小的,越來越能作妖了,倒是好看,一對兒姐妹花。”
“太外婆那一匣子珍珠,被你們作踐完了沒有?”嚴夫人瞄着那兩粒珍珠,這是阿夏的東西,楠姐兒沒有這樣的珍珠耳釘,也沒有這樣的赤金耳墜。
“早沒了,我們一人做了一根珍珠絲絛就沒了,這是上個月,太外婆又給的,還有這個,阿孃沒看出來嗎?這是最新鮮的樣子,也是太外婆給的。”李文楠衝着嚴夫人,將耳朵上的赤金耳墜子晃的一陣細碎的響。
“一會兒我得跟老太太說一聲,可不能這麼慣着孩子,這慣的大手大腳的,難道能這樣過一輩子?以後嫁了人,時候長了,就有苦日子過了。”徐太太皺着眉,一會兒得好好跟老太太說說這事,這拿銀子不當銀子,是要教壞孩子的。
嚴夫人笑着沒接話,只趕着李夏和李文楠上了車,和徐太太各自上了車,往慶豐樓過去。
轉過一條街,會合了霍老太太的車,和騎在馬上的徐煥,沒多大會兒,就到慶豐樓。
嚴夫人在前,進了早就定好的雅間,先細細打量徐煥:一件象牙白素綢長衫,繫了根牙色絲絛,眼神明亮,脣紅齒白,笑容溫和,真是個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
嚴夫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兩三遍,滿意的坐下,和霍老太太笑道:“別的不說,就哥兒這氣度,才氣又這樣好,別的都不說,您就能滿京城挑孫媳婦兒呢。”
“這是個傻孩子,只要人家不挑剔他,我是真不敢挑人家。”霍老太太也打量了徐煥好幾眼,和嚴夫人笑道。
“我也瞧着阿夏她舅舅好,外甥肖舅,六哥兒就是隨了他舅舅。”徐太太也笑道。
霍老太太哈哈笑起來,徐煥也忍不住笑,嚴夫人一邊笑一邊拍着徐太太,“這話說的極是。”
幾個人說笑了沒幾句,外頭婆子通傳,周家太太姑娘到了。
嚴夫人走在最前,徐太太緊跟着,趕緊迎出去。
周家也來了不少人,除了周家姑娘,還有兩個年紀跟李夏、李文楠差不多的小姑娘。
周家太太一行六七個人進來,忙着介紹:這是她四姑,這是她七嬸,這是三姨,這是兩個妹妹……
亂哄哄一通介紹見禮,落了座,徐煥和周家大娘子在最裡面的角落,面對面坐着,徐煥旁邊,坐着周大娘子她三姨,周大娘子旁邊,坐着徐太太,再外面,嚴夫人和霍老太太和周家太太,她七嬸她四姑聊的熱火朝天。
李夏和李文楠,則和周家兩個小姑娘聚在一堆,你這耳墜真是別緻,你這朵絹花太好看了的閒扯,李夏一邊不住嘴的誇着周家兩個小姑娘這也好看那也好看,一邊瞄着周家大娘子,時不時再瞟一眼周家大娘子對面的舅舅。
這周家七大姑八大姨的,看起來都十分得體明理,這位周大娘子,神情沉靜,眼神明亮,長的很不錯,腰肢真細,和舅舅很搭對的啊……
周家也很不錯,耕讀傳家的族規,一直做的相當好……
看舅舅這樣子,他怎麼好象沒敢擡過眼皮,他到底看清楚周家大娘子沒有啊?李夏往徐煥這邊挪了半步,又挪了半步,正要湊過去,只聽到外面一連串兒的厲喝響起:”姓徐的呢?哪個是姓徐的?給我出來!”
這聲音太耳熟了!
李夏眼睛一下子瞪圓了,直瞪着舅舅,徐煥上身一下子繃的筆直,雙手按着桌子,想竄起來,又趕緊忍住。
李夏的目光飛快的從徐煥移向霍老太太,霍老太太卻正微微蹙眉看着徐煥。
“找哪個姓徐的,去看看。”嚴夫人吩咐婆子,婆子剛剛掀簾出去,那一連串的厲喝隨着雜亂的腳步聲,已經衝到了她們這間雅間門口。
“你讓開!”
門被咣的推開,姜尚文手裡捏着根馬鞭,一身大紅騎裝,利落中透着……殺氣,堵在門口,怒目掃過屋裡衆人,落在已經躲在屋角的徐煥身上,“就是你姓徐吧,你給我出來!你出來!”
李夏的目光從姜尚文,落到拉着他姐的一條胳膊,上竄下蹲,也不知道是想擠進屋,還是想看清楚的姜尚武身上。
姜尚武迎着李夏的目光,用力瞪大眼睛,狠瞪了李夏一眼,李夏笑起來,擡手衝他招了招。
“這位姑娘,有話好好說,他是姓徐,出什麼事了?”嚴夫人坐的離門最近,站起來,迎着姜尚文,態度和話,都不怎麼客氣。
“他那匹馬,把我弟弟的馬咬傷了,你那個小廝一點兒理都不講,還說他家大爺怎麼怎麼着,大爺怎麼了?姓徐了不起啊?大爺就能不講理了?你出來!你給我出來!咱們好好講講理,你是讀書人,你怎麼能這樣?”姜尚文話裡透着層層疊疊的委屈忿然。
嚴夫人敏銳的覺出了不對,急忙看向徐煥,徐煥緊貼牆站着,迎着嚴夫人的目光,拼命搖頭。
霍老太太暗暗嘆了口氣,正要站起來,姜尚文背後,一個清亮的男聲傳來,“這位姑娘,信口雌黃不講理到你這份上,大爺我真是開了眼了。
明明是你趕着那馬,拼命趕着你那馬,去咬人家的馬,你那馬不咬,你就拿鞭子抽,把你那馬抽的嗷嗷亂叫,人家那馬咬的嗷嗷哭,這一轉眼,你就敢說是人家的馬咬了你的馬?哎!真是,這話你怎麼說得出口?你的臉呢?這臉皮疼不疼啊?要不要臉啊?”
嚴夫人兩根眉毛擡的不能再擡了,臉上說不清什麼表情,這姑娘也太……
徐煥垂下了頭,緊盯着自己的鞋尖,霍老太太連連眨着眼,忍不住看向徐煥。
徐太太和周家諸人,都是一臉懞暈愕然。
李文楠一下接一下拼命拉李夏,李夏豎指脣上,示意她噤聲,這個冒頭打抱不平的男子,是路過,還是有意?
“關你什麼事!”姜尚文被男子這一番話說的臉色青白一片,猛的轉身,衝男子吼道。
“大爺我管它關不關我事兒呢,我看不下眼,就說,就管,怎麼着?我就是說了,你這妮子惡潑不講理,不是東西!那馬怎麼礙着你了?你把那馬咬的嗷嗷叫,你這妮子怎麼這麼狠毒?咬完人家的馬,再來倒打一耙,姑娘,這可不是人做的事兒!”
那男子半句不讓。
姜尚文氣的快要哭出來了,揚起鞭子,衝着那男子就要甩下去,男子敏捷之極的往後一跳,手指點着姜尚文,“你這隻潑婦,大爺我告訴你,我是不跟婦人動手,可我也不慣着你這樣的惡婦。那頭看熱鬧的,女的,過來幾個,替我把這惡妮子揍一頓,打一巴掌十兩銀子!萬事大爺我擔着!”
男子一邊說,一邊從懷裡摸了一大把銀票子出來,拎在手裡抖着。
打一巴掌十兩銀子,站在旁邊看熱鬧的焌糟們,一哄而上,她們也不多打,趁亂拍一下就行,就要十兩銀子就行。
“誰敢打我姐!”姜尚武一聲大吼,衝上前連踢帶踹,姜尚文氣的亂跺腳,摸了把銀票子揚過頭亂搖,“王八東西!去打他,打一下我給一百兩!打死算我的!要男的,去打!一百兩!”
“唉喲!都別……”掌櫃的揚手要攔,卻被周圍的閒人衝的趴在牆上動彈不得,這邊打一下十兩,那邊打一下一百兩,得趕緊打,晚了兩邊都被打死了,銀子就拿不到了。
“快,去看看!”男子話沒說完,李夏就拖着李文楠,一頭紮了出去。
“唉!回來!”嚴夫人一把沒拉住,急的跟着往外衝,徐太太也急眼了,“阿夏!楠姐兒,快回來,唉喲可不得了,快拉開!快拉開啊!唉喲!”
“你回來!”霍老太太急忙去拉徐太太和嚴夫人,徐煥急的哎唉卻不知道叫什麼好,一頭衝了出去,見誰拉誰,“都別打了,不能打!都不能打!快報官,出人命了,快報官!”
周家諸人,看雅間裡呆成了一羣木頭人。
總算從牆上脫下來的掌櫃,比徐煥還急,連鐺頭都叫來了,趕緊把人都拉開,趕緊報官,都是貴人,別說打死,傷着一個兩個,都是大罪啊!
李文楠跟着李夏,衝的最快,在被銀子晃花了眼的衆婦人閒漢們衝上來之前,已經衝到了姜尚文和那位管閒事的青年男子中間。
可沒等李夏說出話,先是李文楠被姜尚武一頭衝的趴在了地上,李夏趕緊拉起李文楠,伸手要去拉姜尚武,卻被姜尚武反手一巴掌打在臉上。
李夏唉喲一聲,摟起裙子,猛一腳踹在姜尚武腿窩裡,李文楠興奮的一聲尖叫,也摟起裙子,不管哪裡。趕緊一腳也踹了上去。
“小娘養的,敢打我!”姜尚武氣的青筋暴起,回身就要打,一眼看見是李夏和李文楠兩個小姑娘,拳打到一半,硬生生收回,“滾!”轉過身,吼聲連連往前打。
“唉!你倆……湊什麼熱鬧……唉喲,還是各顧各吧……”青年男子伸手想去拉李夏和李文楠,剛過來一步,就被滿眼銀光衝上來打他掙銀子閒漢圍上了,唉喲一聲,抱頭就跑。
嚴夫人剛衝出來,就被幾個粗壯的婆子撞的原地連轉了不知道多少圈,徐太太看傻了,霍老太太一把先拉過嚴夫人,猛推了把跟來的幾個婆子,“把你家夫人太太扶進屋,阿夏呢!阿夏!”
“太外婆我們……”李夏的話沒說完,就被李文楠打斷:“揍他!”
“這是銀票子,拿了立刻散開!都滾!”霍老太太從大丫頭金榮手時接過一把銀票子,揚手撒了出去。
人羣嗷嗷叫着,搶着銀票子,再被慶豐樓的夥計們驅趕拖拉着,很快散了。
管閒事的青年男子帽子沒了,鞋子也沒了,衣服被扯的破了好幾處,臉上倒是一絲兒沒傷,貼着牆根就要往外溜,卻被掌櫃一把揪住,“這位大爺,衙門裡的人已經到門口了,無論如何,大爺您都得跟衙門裡的人說清楚了再走,您可不能坑了小號。”
姜尚文頭上的金釵不知道掉哪兒去了,頭髮散了一臉,裙子上一片污濁,手裡緊緊捏着那根馬鞭,直直站着,直直看着不知道哪裡,臉上淚水縱橫。
姜尚武拉着他姐的袖子,恨恨的看着徐煥。
徐煥垂頭耷肩緊貼門框站着,不停的將身體重心從左腳換到右腳,再從右腳換到右腳,站立不安的彷彿渾身長滿了刺。
李夏被姜尚武甩了一巴掌,半邊臉已經紅漲腫起,李文楠摔了一跤,頭上的簪子摔沒了,散着頭髮,胸前一片污漬,卻滿臉興奮。
嚴夫人一張鐵青,一邊連聲吩咐送周家太太等人回去,一邊不停的曲膝給周家太太和其它人陪不是,“還不知道怎麼回事,總是我安排不周,驚着太太和大姑娘,還有諸位,回頭我到府上給太太陪罪。
我先讓人送太太和大姑娘回去,等查清楚了怎麼回事,再讓人去稟報太太。
實在對不起,都是我的錯,太太大人大量。”
“這不能怪你,意外之災,我們先回去了,兩個姐兒好象傷的不輕,九姐兒那臉……夫人別往心裡去,這是意外之災。都是天災人禍,我們先回去了,夫人也要保重,別往心裡去,彆氣着。”
周家太太連聲寬慰着嚴夫人,卻一會兒不敢多留,拉着女兒,和衆人一起,趕緊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