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勝從暖閣出來,讓人去給富貴遞了話,讓人趕着輛車,自己卻跳到車伕旁邊坐着,往殿前司過去。
這會兒還早,柏喬應該正在殿前司,早朝散了之後,纔會帶着人接着抄查。
柏喬果然正在殿前司,丁澤安和金貴已經到了,正一個坐一個蹲在廊下,頭挨着頭不知道在嘀咕什麼。
看到郭勝進來,金貴一彈而起,丁澤安也急忙站起來,郭勝衝兩人擺着手,示意不是找他們,徑直進了上房。
柏喬坐在長案後,看到郭勝進來,雙手按着長案,卻沒站起來,往殿外擡了擡下巴,“已經來了兩個了,怎麼,還不放心?”
“他們那是小事,我來,是給你送樣好東西。”郭勝帶着絲笑。
“又是從哪兒扒出來的旺炭?”柏喬不客氣的問道。
“這話……”郭勝衝柏喬拱了下手,“還真是,不過這塊旺炭真是隻能往你這兒送,你看看就知道了。”
郭勝說着,環顧左右,“就這樣?還是讓人避一避?”
柏喬擡手往外揮了揮,郭勝既然說了這話,這事兒,還是謹慎些,避着些人最好。
見人都退出去了,郭勝一腳踩出門檻,衝外面揮了揮手。
兩個護衛提着只黑布袋子進屋,將布袋子放到屋子正中,轉身出去了。
郭勝上前抽開布袋上系的繩子,拎着另一頭,猛一用力,從布袋裡抖出個蜷成一團,衣着整齊的精壯漢子。
“昨天劫殺的弓手,一共十一個,就這一個活口,被陸將軍的蛇咬了,昨天我親自勸了半天半夜,現在想開了,知無不言。”
郭勝將布袋隨手扔到屋角,看着柏喬道。
柏喬呼的站起來,急上前幾步,圍着目光煥散,如同散了架一般萎頓在地的精壯漢子看了一圈,“你審過了?怎麼說?”
“你自己問吧,反正他知無不言。”郭勝揹着手看着漢子。
“是死士?”柏喬聽郭勝這麼說,就不急着審問了,站起來,先問郭勝。
“十一個都是,都是嘴裡咬着毒的,這一個多虧了陸將軍那蛇,實在是快,咬毒都沒能來得及,其餘的都死了。爲了不打草驚蛇,擺了十一具屍體出去,知道你忙,所以撬開了嘴纔給你送來。”
郭勝心平氣和。
柏喬兩根眉毛挑的老高,再次蹲到那漢子身邊,仔仔細細的看。
死士他見過不少,死的活的都見過不少,活着的死士,帶着股無視一切的空寂,他見過他們對身邊同伴的死傷視而不見,眼裡只有目標,見過他們纏緊手腕之後,揮刀斬斷自己被壓住無法脫開的手,沒有絲毫遲疑,彷彿那手不是他們自己的……
對上這種無視一切的死士,就是活口,他也只能殺之了事。
可眼前這個,眼神和身體都顯示着崩潰和煥散。
“你是怎麼……勸的?”柏喬陪着一臉討好的笑。
“這可是不傳之秘。”郭勝乾笑一聲,拍了下柏喬的肩膀,“人交給你了,我還有事,先走了,對了,早上金貴出去買湯包,說是看到那位楊大娘子在迎祥池燒紙錢祭奠五爺,先說一聲,別被你拿了。”
“這又不犯宵禁令,迎祥池邊上就是太學、國子監,帶有貢院……”柏喬話沒說完就皺起了眉頭,“你又想幹什麼?”
“沒什麼,人心而已。我先走了。”郭勝說着,衝柏喬拱了拱手,擡腳走了。
柏喬盯着癱在地上的漢子,猶豫了片刻,叫了人進來,他還是先審清楚這漢子再說其它。
……………………
阮十七長長的鬥蓬下襬沾滿了泥點,在秦王府門口下了馬,擡頭看着秦王府大門上的匾額,馬鞭在手裡飛速轉了十來圈,猛的收了馬鞭,擡腳大步上了臺階。
阮十七一口氣衝上了那間暖閣的臺階,看着垂手侍立的暖閣門口的天青,手指往暖閣裡點了點,天青點了點頭,示意李夏在,上前一步,打起了簾子。
李夏從書案後擡起頭,看向一身泥水,眼圈有些發黑的阮十七,“沒拿到江延錦?”
“是。”聽李夏一口問出來,阮十七倒鬆了口氣,“接到案子時,我就讓人盯着江延錦了,說他一直在城外他媳婦陪嫁的那間別莊裡,前天晚上還見他從城裡喝了酒回去別莊,昨天得了信兒,我就讓東山趕緊先過去,江延錦每天都是辰末前後出門,可昨天一直等到巳正前後,還是不見人出來,我覺得不對,抓了個婆子問了,說是江延錦天沒亮就啓程回去明州了。”
阮十七看了眼李夏,“那會兒,昨天那場事江延錦不可能知道,所以,回明州這話,不可信,我就闖進了別莊,江延錦確實不在別莊裡,不好用刑,去哪兒了沒能問出來,多找了幾個地方,剛剛纔確定,江延錦現在在京城江家大宅裡。”
後面的話,阮十七沒說,看着李夏的意思卻十分明顯,京城江家大宅不比城外,不是能隨便動手的地方,這個江延錦,抓還是不抓,怎麼抓,她得說句話。
李夏凝神聽完,眼皮微垂,沉默了一會兒,才沉聲道:“我知道了,江延錦的事你不用管了,回去換身衣服,去看看五哥吧。”
“好。”阮十七喉嚨猛的一哽,急忙低下頭,轉身走了。
……………………
傍晚,江延世陰沉着臉進了江府大門,直奔居於後園中的江老太爺的院子,沒多大會兒,江延世從江老太爺的院子裡出來,徑自回去他那間書房了,一個老僕跟着出來,去請江延錦。
江延錦臉色不大好,跟着老僕進了江老太爺那間院子。
這間院子,從楊承志那個女兒在迎祥池邊鬧出那場動靜起,他就求見想進,一趟一趟的請見,聽說是阮謹俞接下了那樁案子,他甚至在院門口長跪不起。
昨天他極早就進了城,原本是想趁着老太爺早起到園子裡散步時,無論如何也要見一面老太爺,可他沒能堵到老太爺,昨天早上,老太爺竟然一反常態,沒到園子裡散步。
可沒多久,他就聽到了秦王府門口那場劫殺,接着就聽說了李文山的死,以及,阮謹俞堵住了他在城外的別莊大門,接着,又聽說了秦王進了宮,那場劫殺一敗塗地。
他這心裡,從聽到劫殺,到最後聽到秦王平安無事,起起伏伏,忐忑了不知道多少個來回,和這事相比,他被人告了這件事,一下子微不足道了。
這會兒老太爺卻突然叫他過去,原本迫切無比想見到江老太爺的江延錦,卻生出了滿腔驚懼,老太爺要見他,只怕和他要見老太爺,是南轅北轍的兩件事。
江老太爺坐在南窗下的榻上,往後靠着靠枕,臉色陰沉。見江延錦進來,看着他見了禮,沉着臉示意江延錦,“坐吧,叫你來,是有件要緊的事,得跟你說說。”
江延錦沒坐,垂手站着,目光裡帶着幾分驚懼看着江老太爺,提着顆心,等着聽着江老太爺的話。
“昨天早上的事,你都知道了?”江老太爺打量了一遍江延錦,迎着他微微驚懼的目光,緩緩移開,看向屋角香爐裡嫋嫋升起的青煙。
“是。”江延錦喉嚨有點兒發緊。
他找他的事,和他要找他的事,果然是南轅北轍的兩件事。
“阮謹俞一直堵在城外莊子門口,到處找你。”江老太爺的話頓住,輕輕嘆了口氣,“大約是想到你身上了,這很好。”
江延錦心裡生出股恐懼。
“剛剛阿世回來說,死士中間,留了下活口,招了。”江老太爺看着江延錦,彷彿昨天那場獵殺,真是他安排的,他現在是在告訴他,他的計劃出事兒了。
“這……”江延錦眼睛一點點瞪大,這不可能!
“不可能是吧?阿世也這麼說,”江老太爺嘆了口氣,“咱們江家的死士,來不及死,被人拿了的,不只一次,可開了口的,這是頭一回,阿世沒想到,我也沒想到,秦王府裡,真是能人如雲,能拿到活口,還能撬開口,實在不簡單。”
江延錦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他的不可能,不是這個不可能,他不關心老太爺說的這個不可能,他哪還顧得上關心這個不可能呢?他只關心他的不可能。
“翁翁。”江延錦聲音乾澀,雖然知道只怕他說什麼都沒用了,可他還是想用盡全力的掙扎搏命。
“你跟你媳婦情份極深,這我知道,大家都知道,你媳婦的性子,從前議親時,你媳婦這性子,我就不大喜歡,過於執拗了,馮家滅門,你媳婦遷怒到秦王府,她又掩飾不住,你愛她疼她,一心一意要替她出了這口氣,唉,這是你們的情份。”
江老太爺一番話充滿情緒,語調卻平直沒有起伏,聲音裡透着清冷冷的冷漠。
江延錦直直的上身一點點往下萎,眼裡充滿了絕望,“翁翁,他做了事,他連承擔的膽子都沒有?翁翁要我做這隻替罪羊,連句明白實話都不願說麼?”
“這件事,是你姑姑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阿世做的很好,只是,這樣的事,跟咱們江家海上的生意一樣,四分人力,六分天命。這是咱們江家的事,大家各自盡力而已,阿世已經盡了力,你也該儘儘力。”
江老太爺直視着江延錦。
“他盡力?他的盡力是盡力要了我的命!他是故意的,他算計的不是秦王府,他算計的是我!他要我死,要我阿孃,要我們都死!從他回到江家頭一天,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爲了這個!”
江延錦臉都有點兒扭曲了。
“你想多了。”江老太爺目無表情的看着憤怒恐怖痛苦的一張臉扭曲的江延錦,心裡生出股鄙夷和厭惡,他們江家人,怎麼能這麼懦弱沒出息!換了阿世,絕不會如此失態。
“我沒想多!怪不得我留在京城,他一言不發,他那一臉的笑!他就是算計着這一天,他……”
江延錦的嘶吼被江老太爺冷聲打斷,“既然想到了,怎麼不立刻回明州?我催過你,不只一回,你既然一定要留下,那就要承擔,每一個江家人都是如此,你的決定,就是你的承擔。”
江延錦喉嚨咯咯了幾聲,絕望的看着江老太爺,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是的,江家的規矩就是如此,勝者爲王,輸者要有風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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