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先生要面聖的請求,當天遞上去,當天就被皇上駁回了。
隔天早朝後沒多大會兒,陳江關於婆台山一案的案情摺子,附帶着胡先生的一份摺子,一起明發出去,送到各部,被無數留在京城的各路官員的幕僚、家人,迅速抄出來,十萬火急往各路各處送出去,甚至京城的各家小報,也都在這一正一附兩份明折遞上去之後片刻功夫,就拿到了抄本,立刻排版開印,一邊印一邊開始賣,這樣的大事大生意,趕上一件就能賺上至少一年的錢啊。
江延世拿到陳江那份只陳述查到的實情,和胡先生那份直接了當的說蒲高明和他所作所爲,全是奉了太子口諭,鐵口鋼牙一口咬死的摺子時,滿京城已經無人不知了。
江延世臉色微青,看着拿着胡先生那份摺子,連手帶人,都在微微抖動的莫濤江,“先生穩一穩,也算預料之中……”
“這份摺子不在預料之中!”莫濤江將胡先生那份摺子用力拍在高几上,“這一口咬的,入骨透髓!”
江延世沉默了好一會兒,看向莫濤江,“先生以爲,這事,會怎麼樣?”
莫濤江站起來,來回走了幾趟,壓下滿腹說不出哪兒的憤怒,深吸了幾口氣,穩定了心神,沉聲道:“昨天陳江替胡慶求見皇上,皇上是駁回了的。”
“嗯,婆台山一案,皇上催過好幾回了,話裡話外也說明了,是一羣亡命匪徒無法無天,乃地方官教化不利,幾位相公督導不利。胡慶想見皇上,皇上大約也想到了他要說什麼,皇上不想聽到胡慶的話,不想知道婆台山一案的真相,他想要這件事安安穩穩,儘快過去。”
江延世眼睛微眯。
“既然想掩過去,就該給胡慶面見的機會……唉。”莫濤江一聲唉裡透着說不出的味兒,這些年,他越來越覺得皇上實在愚蠢到讓他多想想就氣短氣粗,唉,不能這樣,那是聖上。
“明折要經過一圈流轉,至少要到午後,才能送進宮裡,要是沒人提醒,只怕要到傍晚,皇上才能看到。”
莫濤江嘆了口氣,這樣的一份摺子,明知道會讓皇上暴跳如雷的摺子,誰敢提醒皇上去看呢?皇上的脾氣,提醒他的那個人,只怕要比遞摺子的陳江,更加可惡,要是宮裡的內侍,除了那位崔太監,別的,直接拉到慎刑司打死,都太尋常了,崔太監從不聽聞政事。
“皇上至少要到傍晚才能看到這份摺子,也許明天早朝前,他也看不到,皇上最近傷心老二的死,幾乎不怎麼看摺子了。”
江延世冷冷的聲音裡,透着絲絲厭惡。
“這份摺子,只怕還要被往後挪一挪。”莫濤江嘆了口氣,宮裡那些內侍,當然是希望皇上這一場大脾氣,先在早朝上發泄出來,要是傍晚,甚至宮門落鑰後,再讓皇上看到這份摺子,那對於皇上身邊的內侍宮人來說,就是一場大災難。
他們想讓皇上看到這份摺子,要付出代價,可不想讓皇上看到這份摺子,卻簡直就是舉手之勞。
“明天早朝上,必定有一場風暴。”莫濤江聲音沉落裡透着鬱結。
他一直覺得,秦王爭位這一場大危機,由小而大,直至今天不可收拾,至少七成是因爲皇上處置不當,這七成中,有九成是因爲皇上自己的德行有虧,至少,他的孝字,從來沒做好過,他對金太后,從來沒有過一個孝字。
金太后的不慈,有情可原,皇上的不孝,只有德行有虧四個字。
對金太后不孝,對秦王這個幼弟,也從無兄友之情……
莫濤江下意識的搖了搖頭,甩開這些無謂的感慨。
“只看明天的早朝。”莫濤江看向江延世,“皇上的脾氣,不知道要怎麼發作陳江……”
“陳江性命難保。”江延世聲音清淡,“皇上會說陳江失儀,當場廷杖,或是別的什麼過錯。”
江延世嘴下往下,扯出滿臉鄙夷。
“不管陳江是不是秦王府的人,他這份摺子,這一場擔當,是替秦王府出頭,只看秦王府,看金相要怎麼做,虛張聲勢,卻眼看着陳江赴死,對秦王府最有利,要是這樣,皇上一口惡氣出來,太子,”
莫濤江嘆了口氣,“就算能保住太子之位,只怕別的……這得看皇上的心情。”
莫濤江一臉苦笑。
“要是秦王府力保陳江,保下了陳江,太子一時無虞,可未來,卻更加泥濘難行。唉。我總覺得,她會保下陳江。”
最後一句,江延世說的極輕。
莫濤江沉默片刻,輕輕點頭,“我也這麼覺得,秦王已經樹起了明君這塊招牌,保下陳江,一來可得天下士子之心,二來,也是展示給朝堂內外,但凡爲他出頭擔當的,他都要護下,後一條,最可怕。”
“嗯,這件事,還有辦法嗎?”江延世垂着眼皮,好一會兒,看着莫濤江問道。
“已經到這一步了。唉。”莫濤江搖頭嘆氣。
“嗯,那就這樣吧。”江延世語調倒有些輕鬆往上了,“不可爲就放手。勝負成敗,並不在這一件事上,只要太子還是太子,就足夠了,往後,要是成王,太子的未來長着呢,有的是時間收拾人心,收拾時局,要是……”
江延世嚥下了後面幾個字,“天下是清明太平,還是洪水濤天,反正也看不到了不是?”說着,江延世笑起來。
莫濤江神情晦暗,長長嘆了口氣。
他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怎麼會一步一步走到今天這樣大逆不道的境地,他往後回想,竟然一團亂麻。
從前他鄙夷過身不由已這四個字,總以爲那是藉口,是蠢人的自我安慰,這會兒,他的身不由已,他竟然理不出是怎麼一步步身不由已的。
這一場局中的人,有多少是身不由已四個字?
“我去一趟太子宮,明天早朝上,太子怎麼應對,得議一議。”江延世聲音平和。
“不過被人誣陷四個字,其餘不必多說。”莫濤江低低說了句。
江延世嗯了一聲,出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