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歡坐在沙發上,低垂着眉眼。
她的頭髮比昨天柔順整齊,應該是有人幫她梳了頭。
她默默看着費南的膝蓋,目不轉睛。
坐在她對面,費南順着她的視線低頭看了看。
他穿着黑色的褲子,膝蓋上有一滴不知何時留下的血漬,已經乾涸發黑,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
費南看了片刻,啞然失笑。
我這算什麼?晚上殺人,白天救人?
舒了口氣,他用白大褂擋住了膝蓋。
他只做他認爲該做的事,不問對錯。
隨着他擋住膝蓋,歡歡像是被驚醒一般,趕忙低下了頭。
“歡歡?”
他叫了聲,吸引了歡歡的注意力。
從桌上拿過一本雜誌,他放在膝前,輕聲問:“你認識他嗎?”
歡歡擡起頭來,待她看清雜誌封面上的人後,她整個人忽然僵住了。
像是看到了什麼恐怖到極點的東西,她連呼吸都停止了,一動也不敢動。
察覺到她的異常,費南馬上將雜誌移開。
如同溺水之人浮出水面,歡歡猛吸了一口氣,繼而張口尖叫。
費南清晰的看到,她嘴邊的空氣明顯的出現了一圈波紋,擴散開來,尖叫聲頻率迅速超過了人耳分辨極限。
睡夢中的小白嚇了一跳,一骨碌坐起身來。
歡歡整個人縮在沙發上,攥着拳頭尖叫,瑟瑟發抖。
看清是她後,小白趕忙爬起身,伸手拉起了她的小手,口中安慰:“不怕不怕。”
費南拿着雜誌起身回到桌後,看着雜誌上蘇友福的面容,皺眉思索。
看來,讓歡歡變成這樣的就是她的父親沒錯了。
那麼,是什麼讓一個孩子對自己的父親產生了這麼強烈的抗拒和畏懼情緒呢?
歡歡在小白的安撫下逐漸停止了尖叫,小白牽着她的手,擔憂的看着她。
苗護士聽到了尖叫的尾聲,跑來敲門,推門探頭張望:“樑醫生,沒什麼事吧?我聽到歡歡好像在叫……”
“已經沒事了。”
費南捲起雜誌,衝她使了個眼色,來到門口,和她出了診療室。
“苗姐,我問你點事。”
關上診療室的房門,費南拉着苗護士來到一旁,拿出雜誌遞給她,指着封面上的男人問:“你認得他嗎?”
苗護士接過雜誌看了看:“這不是歡歡的爸爸嗎?”
“你確定?”費南追問。
“當然確定。”
苗護士肯定的說:“他送歡歡來的時候我見過他,剛送歡歡來的那段時間,他來看過歡歡幾次,但歡歡的病情很不穩定,宋醫生建議他短期內不要再和歡歡進行接觸,幫助歡歡的病情穩定下來,這段時間都沒見他過來了。”
“你對他的印象怎麼樣?”費南又問。
苗護士想了想,說:“還不錯,是個挺溫和的人,說話不急不躁,待人接物很有條理,對歡歡也很有耐心。他雖然最近沒來看歡歡,但每隔一兩個月,都會派人送很多生活用品過來,我們護士和醫生也都有伴手禮……”
說着,她擼起袖子,手腕上戴着一根精緻的銀亮手鍊。
“是銀的,不值錢。”
她笑着說:“我也不是看着伴手禮的面子上故意說他的好話,做人方面歡歡爸爸的確很不錯,我們院裡的員工但凡見過他的,評價都比較一致。”
費南皺眉看着雜誌封面說:“我這封面給歡歡看了,她表現出非常抗拒和畏懼的應激反應,我懷疑他就是歡歡生病的主要原因。”
頓了下,他欲言又止。
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苗護士左右看了看,低聲問:“你是不是懷疑歡歡爸爸對歡歡做過一些豬狗不如的事情啊?”
費南緩緩點了點頭。
苗護士搖頭說:“宋醫生也有過這種想法,但我是比較清楚的,應該不是這個原因。”
“爲什麼?”
苗護士解釋說:“歡歡剛來的那段時間是我在帶她的,一直以來,也是我幫她洗澡的,她有沒有受過傷害,我還是比較有發言權的。”
費南聞言,眉頭舒展了不少。
不是就好,如果歡歡真是因爲受到這種傷害而產生了創傷後應激障礙,那他說什麼也不會放過那個男人。
再看向雜誌封面,費南又疑惑了起來。
既然不是這個原因,那又會是什麼原因導致歡歡變成現在這樣了呢?
“麻煩你了,苗姐。”
費南道了聲謝。
“沒關係,都是我應該做的。”
苗護士感慨說:“你和宋醫生一樣,都很負責,青山能有你們這樣的好醫生,是醫院的榮幸。”
這話說得讓費南難得的老臉一紅。
頓了下,苗護士又看了看前後,壓低聲音說:“樑醫生,我說句不該說的話,你別介意。”
“沒關係,你但說無妨。”
費南正容。
“歡歡是個好孩子,但進過青山後,無論是多好的孩子,在外面的人看來,她永遠都是個病人。”
苗護士嘆息說:“樑醫生,你工作很努力,我們都看在眼裡。但如果你待久了,就會知道,很多病人早就可以出院了,但他們卻依然選擇呆在這裡。”
“外面的人看這裡,會覺得很可怕,但在一些病人看來,外面的世界更可怕。”
她看着費南,認真的說:“如果歡歡有治癒的可能,那我願意全力配合樑醫生你,讓她擁有一個正常人的生活。”
“但如果樑醫生你沒有把握治好她,那讓她留在院裡,無憂無慮的生活下去,或許是個更好的選擇。”
費南沉默了,好半晌,才認真的點點頭說:“苗姐,我懂你的意思。”
“好的。”
苗護士笑了:“那我先去忙了,有需要你就叫我。”
說罷,她轉身離開。
費南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轉角,纔回身推門,進了診療室。
歡歡已經在小白的安撫下平靜了下來,但聽到房門聲,她仍像只驚弓之鳥般哆嗦了下。
將雜誌放在她看不到的位置,費南迴到桌後,將雜誌塞進抽屜裡,才重新回到了歡歡對面坐下。
攤開雙手,費南低聲說:“歡歡,我什麼都沒拿,你不用怕,沒人會傷害你。”
歡歡拉着小白的手,小心的低垂着眉眼。
費南從桌上拿過一個透明玻璃杯,從茶葉罐中夾出一撮茶葉,放了進去,然後提起暖壺,傾斜着倒了大半杯水,推到了歡歡的面前,沒有說話。
歡歡下意識的看向玻璃杯,裡面的開水推着茶葉旋轉着,形成了一個小漩渦。
茶葉在開水中舒展,如同一朵朵綻放的綠色小花,茶水旋轉不歇,十分漂亮。
費南依然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的看着歡歡,歡歡則看着玻璃杯,一言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