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來戰家的路上,虞幼薇想象過無數次,當她把瑤瑤這個人確確實實地推到戰行川的面前時,他究竟會有怎麼樣的反應。
是驚詫,是質疑,是沮喪,還是憤怒?
也許,種種情緒交織,都有一些吧。
她甚至一邊幻想着那種場景,一邊笑起來,新買的車子性能良好,行駛過程中搖下三分之一的車窗,就能輕而易舉地體驗那種清風拂過的快感。
只是,她猜錯了。
就好像讀書的時候,遇到一道極難極難的數學選擇題,四個選項,她絞盡腦汁才寫下一個答案,反覆驗算,幾次推理。然而等考卷發下來,老師卻笑着告訴大家,同學們,出題的老師搞錯了,四個選項裡,其實沒有一個是標準答案。
於是,那道題便不算成績,選什麼都得分。
學生們自然高興,尤其是壓根就不會做那道題的學生。
唯有她默然,因爲費了很多時間才選出答案,期間緊張不安,沒想到最終的結果卻是那樣的令人哭笑不得。
以上答案皆不是。
因爲,戰行川看起來是沒有什麼表情的。
她出神地看着他有些蒼白的臉色,以及乾裂的嘴脣,聽見他一字一句地說道:“不必了。既然你都已經準備了這麼久,想必早就胸有成竹了。戰家的孩子,當然不需要再多受哪怕一絲一毫的屈辱,要是被記者們打探到我和這孩子去做了親子鑑定,傳出去更不好。”
過了幾秒鐘,虞幼薇才反應過來,他竟然是承認了瑤瑤的存在,以及她的身份。
“你是在試探我的反應?”
想到某一種可能,她馬上收拾了情緒,冷笑着看向牀上的男人。
他是不是以爲那麼說,自己就會流露出鬆一口氣的樣子?
“我隨時歡迎你和瑤瑤進行親子鑑定,但我希望是公開的,而不是私下進行的,那樣顯得太鬼鬼祟祟了。不如……”
虞幼薇撩了撩肩上的捲髮,這房間裡又冷又悶,令她感到一股煩躁,她只能加快語速:“不如找媒體進行一番公證,等結果一出來,便徹底宣佈我和令尊的關係……”
“不可以。”
戰行川淡淡地打斷了她的提議:“很抱歉,虞小姐,我可以承認瑤瑤的存在,但我不同意舊事重提,更不同意讓那些花邊小報大肆報道你和我父親的關係。我這麼做,不只是爲了戰家的顏面,也是爲了戰氏的形象,集團現在有若干重要項目在跟進,任何一件事情都有可能影響到公司的穩定和運作。”
其實,虞幼薇也只是說說而已。
她剛纔那麼說,不過是證明,自己並不心虛罷了,不懼怕任何形式的求證。
然而,假如真的把那件往事捅出去,對誰都沒有好處。
“若干重要項目?不知道這其中,包不包括我們信虹的那一個呢?”
虞幼薇很清楚,談判的時候,要一點點地說出自己的要求,不能操之過急,更不能獅子大開口,嚇退對方。
可是,也要牢牢地把握住機會才行。
“按照法律,非婚生子,和婚生子具有同樣的繼承權。瑤瑤還小,有些事情,只能先由你來打理,等到她年滿十八歲,再由她自己接管。”
戰行川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但是,他所說的話,也和回答了她的問題是一樣的。
雖然委婉,但任誰都能聽得懂他的意思。
“這裡既沒有攝像頭,也沒有錄音筆,我怎麼知道,你剛纔說的那些話,不會在我轉身走出這道門以後,就完全失效了呢?畢竟,我只是一個弱質女流啊,再加上一個孩子,孤兒寡母的……”
虞幼薇嘆着氣,說話間,一雙漂亮的眼睛裡已經顯露出盈盈水光,霧濛濛的,看上去煞是可憐。
假如時光倒退到幾年以前,戰行川想,他一定受不了被這樣的眼睛盯着看上哪怕幾秒鐘。
而現在,他只覺得,那不過是一雙稍微漂亮一些的魚眼睛罷了。
是什麼令珍珠成了死魚眼?他不明白,也覺得奇怪。
“如果你不介意鬧得滿城風雨,我們可以公開瑤瑤的身份。當然,身爲她的……”
戰行川停頓了一下,似乎還是沒法說出“哥哥”這個稱呼,他調整過呼吸,繼續說道:“身爲她的家人,我會將她的個人信息抹去,就算媒體那邊再無孔不入,也不可能把她的情況摸得太詳細。何況,她這些年也從來不在中海,你把她保護得很好,不是麼?”
最後一句話,在虞幼薇聽來,已經近乎於諷刺了。
她僵硬地扯了扯嘴角,把臉扭到一旁去,聲音艱澀:“我只能這麼做,假如把她帶回中海,你們不會放過我的,也不會放過她的……何況,只要知道了她的存在,我們兩個人,就永永遠遠……都不可能再在一起了……”
說這些的時候,虞幼薇發現,自己的的確確是有心痛的感覺。
她想,也許拋棄這個孩子,並不完全是因爲她自認爲養不活她,也不完全是因爲她憎恨戰勵暘和王靜姝,可能還有一種她不願意承認的原因,她不想讓戰行川知道,她不想讓他鄙視自己。
或許是她一瞬間流露出來的脆弱打動了戰行川,他微微嘆息着,語氣也稍微柔和了下來:“我們不能在一起的原因,從來都不是因爲第三個人。只是因爲你變了,而我不再愛已經變了的你。對不起,我是真的不再愛你了。但是,我會照顧好瑤瑤,因爲她是戰家的孩子。”
像是被針刺到一樣,虞幼薇一下子回過神,她動了動脣,聲音淒厲起來:“如果沒有那個女人,沒有那個女人!你難道會不再愛我嗎?這個世界上最怕的就是比較,你拿我比她,你拿她比我!結果就是我沒有比過她,她讓你心動了,不是嗎?戰行川,我還是第一次聽見一個人能夠把變心說得這麼清新脫俗!是你,是你一口氣害了兩個女人!”
面對她的指責,戰行川久久沒有回答。
過了很久,他才啞聲問道:“趙玉紅是誰?離開中海的那幾年,你就是跟着她嗎?你完全可以不要那麼作踐自己的……如果說因爲那件事,當年的我和現在的我都可以告訴你,我不在乎,我從來都沒有因爲那件事而輕視你,甚至我會因爲你受過傷,而加倍對你好。但我不能接受,你跑到那種地方去,做那種職業……”
他的聲音低下去,低下去,到最後,都有些模糊不清。
因爲太過難以啓齒,戰行川甚至無法說出那樣確切的字眼兒。
“呵,你不在乎……不**,我又能做什麼呢?我才十八歲,沒文憑,沒經驗,還懷過孕,生過孩子……難道找個老實人嫁了嗎?在他喝醉酒發瘋的時候,打我,打我的女兒,甚至多年以後還要提心吊膽,生怕繼父去羞辱繼女?不過,你放心,我是個要強的人,即便是出賣身體,我賣的價格也不低,能睡我的男人,全都像是你這樣的,衣冠楚楚,出手闊綽。說不定,你還見過他們中的一部分,在生意場上和他們裝模作樣地寒暄客氣過呢。哈哈哈哈哈!”
虞幼薇故意用露骨的話語刺激着戰行川,看着他幾近變形的五官,她感到一陣陣的暢快!
這些話,她已經憋了太多年了,如今能夠在他的面前痛快淋漓地說出來,也不枉費所受的那麼多的苦,值了,都值了!
“覺得我噁心,覺得我下賤?你知道我是什麼感覺嗎?大王,大王,您的子民們快要餓死了!哦,那他們怎麼不去喝肉粥呢?哈哈,其實你這種‘何不食肉糜’的嘴臉,也讓我覺得噁心呢。你愛的女人沒有受過苦,她生來就有錢,她想出國讀書,就能出國混日子,就算在國內傷了人,離了婚,也能跑到巴黎去鼓搗她的鏡頭!不是人人都有那樣的好命,所以,我唾棄你,就如同你唾棄我一樣唾棄你!”
她白皙的面龐已經變得滴血一樣紅,一雙眼睛裡斟滿了嫉恨。
戰行川說不出話來,他像是從來不認識她一樣,無言地注視着虞幼薇,久久。
最終,他只是吐出一句話來:“不是那樣的……有的人,即便再走投無路,也不會去做某些她不願意去做的事情的……”
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虞幼薇整理了兩下頭髮,像是沒聽見一樣,昂首走向房門。
“看在我們是老相識的份上,我等你稍微好一些的時候,再和律師一起去公司找你談。媒體那邊還是你比較熟,就都歸你去做了,我等着好消息。”
說罷,她用力拉開房門。
那一剎那,新鮮的空氣涌進來,虞幼薇閉了閉眼,深吸了一口,喃喃道:“戰家,我還是走進來了呢……”
只是,卻以這樣的方式,這樣的身份。
但那都不重要了。
她的腦子裡忽然想到,網上不是說過一句笑話嗎,這輩子我一定要出現在你家的戶口本上,做不成你的妻子,也要做你的小媽。
再見,戰行川,等下一次見面,我和你之間,就不會像今天這麼簡單了。
身後的房門緩緩關上,虞幼薇堅定地走了出去,從很小很小的時候起,她就知道,這一生,永遠只能指望自己。因爲,在這個世界上,她只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