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 蘇薔和於伯竟不謀而合地都徹夜未眠,乾脆坐在茅草屋旁的溪邊看夜看水聊人生,當然,還有一直沉默不言只坐在於伯身邊聽他們說話的劉正。
在於伯確認她就在谷底後, 他拉了拉從山頂垂落下來的繩索,然後等在上面的劉正便也下來了。
於伯對她說,雖然他已經盡力在幫劉正淡忘過往, 但那孩子每當入夜後仍不願一個人單獨待在家裡, 這次也是準備將他送到他外祖母家小住幾日的。但於伯沒想到雖然他素日裡對自己言聽計從,可在聽說他要離開一些時日後無論如何都要跟着他一起上路, 而因爲不知前路是否危險,所以於伯堅持不從, 結果經過一大一小在路上的鬥智鬥勇後, 劉正終是如願了。但他們也因此在路上有所耽擱, 否則按照原本的行程, 今日一早他便該趕到這裡來了。
雖然劉正不再似剛她剛去劉家村時那般怕生, 而且縱然動作有些生硬, 但這次見到她也懂了些禮數, 但蘇薔知道, 一些事情一旦發生, 那便是一輩子都無法抹去的, 無論以後他從於伯那裡學到的本事再多性情再有多勇敢,無論以後他的路有多遠住的又是怎樣的房子,他都會覺得空落落的屋子裡有他親自接過來並埋在地下的阿孃, 他害怕她,卻又捨不得她。
她突然又想起了慶王,那個與他年紀相差不大也同樣失去母親的孩子。
如今的慶王,已經完全將向妃當作了他的孃親。他當然不可能已經忘記了自己的生身母親,可他不知道她爲了他曾付出了多少,而且她已經故去了,傷心之後,他還是要生活下去,而向妃便是他如今的所有依靠。
這兩個孩子,哪一個更幸運呢?
還有,自己在和他們差不多大的時候,孃親也過世了,她又比他們如何呢?
也許只有誰比誰更幸運,只有誰比誰更不幸罷了。
太平盛世之下,親人健在一家團圓共享天倫都如此艱難,那亂世之下,不知又有多少孩子會流離失所無家可歸了。
況且,失去父母的孩子孤苦可憐,失去孩子的父母又何嘗不是
若有可能,她不希望再有這樣的人間悲劇發生,但今日過後,只怕朝堂後宮的風波便會迅速地蔓延至最是無辜的民間。
莫說逸王一黨勢必會絕地反擊,即便是在其因形勢所迫而不得不聽天由命之後,睿王野心勃勃胸懷大志,若是東宮與其爭鋒,他定會傾巢而出全力以赴。
一波未平,一波又再起。
而且,雖然自己如今還瞞着雲宣睿王的意圖,但睿王奪嫡之心已經昭然若揭,他怎會毫無察覺,只怕等一切都不得不攤上明面時,又免不得一場腥風血雨。
於無意識間,她已經盯了劉正許久,但神思卻一直遊離在外。
劉正倒是毫無反應,並非他不介意,而是他此時已經靠在於伯的肩膀上睡着了。
倒是於伯輕輕咳了兩聲,小心翼翼地讓他枕着自己的雙腿入睡後斜了她一眼:“丫頭,這可是我徒弟,你若是喜歡孩子,和那個臭小子自己生一個去。”
蘇薔回過神來,收起自己紛雜的思緒,在聽清於伯方纔說的話時不僅不見羞澀,反而憂上眉頭,默了半晌後才問他道:“於伯,你是看着阿宣長大的,你覺得倘若我瞞了他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那他會不會很生氣?”
於伯理所當然地道:“那就看你說的重要的事究竟有多重要了,比如是不是比原諒你還重要。”
這話聽起來與沒說也沒什麼兩樣,但其實破有道理,只是說着聽着都容易,但具體分析起來卻很難。
蘇薔認真聽着,深以爲然地點了點頭,但又覺得聽與沒聽並無差別。
“雖然兩人相處貴在坦誠,但有時候誰又沒有自己的一點小秘密呢,所以老夫認爲,只要莫要做得太過分,應該也無傷大雅。”於伯煞有其事地繼續對她道,“不過,這只是老夫的一家之言,或許正是老夫這樣想的,所以年輕的時候纔沒姑娘喜歡。”
當年他是爲了調查雲宣父親的死因先是辭了官職後又背井離鄉,所以親事才被耽擱,而且還至今都孤孑一人,之所以這麼說自然是玩笑之話,但蘇薔卻更是迷茫了。
一夜的時間,時而慢,時而快,但無論快慢,也終究只是幾個時辰而已。
偶爾不知從何處傳來野獸的哀嚎聲,夏日的山谷涼意入骨,卻有一種讓人說不出的爽快,蘇薔在臨近晨曦時終是挨不住睡意,小憩了大約兩刻鐘,雖然睡的少,但入夢卻很深,所以在被什麼動靜驚醒的時候,她一時間還恍在夢中。
是蘇復來了,於伯不知去了哪裡,而劉正手裡捏着一根樹枝於不遠處將她護在了身後,對眼前的不速之客怒目而視,卻分毫沒有懼怕的意思。
蘇薔頗有些意外,她原以爲這幾日蘇復會與雲宣一樣繁忙,所以根本無暇過來。
難道一切已然塵埃落定了嗎?
他自然不會將劉正放在眼裡,但也沒有再上前一步的打算,只是瞥了一眼蓋在她身上的一件外衣,有些不悅地道:“屋子是用來住的,可不是拿來看的。”
“你怎麼來了?”她收起於伯替她蓋上的外衣,起了身後站在了劉正身邊,垂眸溫柔地看了他一眼,卻沒有讓他放下手中的樹枝,隨後又轉眸看向了蘇復,心絃一緊,問道,“行宮的事情都處理完了?”
“我的任務是將萬福宮的宮人押送過來,其餘的事情與我無干,自然便有時間過來,”他如實道,“不過,雖然現在那裡還是一片平靜,但想來不過一個時辰,我便公務纏身,之後的幾天可能都來不了了。”
所以他纔會藉着這很快便會稍縱即逝的安寧過來看望她一眼。
蘇薔還想問他什麼,但還未開口便見他擡腳向茅草屋而去:“走吧,進去聊聊。”
她遲疑了片刻後,擡腳跟了上去,但剛踏出一步,袖子便被人給生生用力拽住了。
她低頭,見劉正一臉擔憂地擡頭看着自己,默然不語。
這纔想起於伯,她蹲下身子對他道:“放心,他不會把我怎麼樣的,於伯去哪裡了?”
劉正開口,聲音是她所陌生的清朗有力:“師父想吃肉,所以去打獵了,他在臨走前囑咐我要保護好你。”
這纔是如他這般大的孩子該有的模樣,單純而無畏。
蘇薔笑了笑,道:“那就拜託你繼續在外面保護我了。”
進去後,蘇復已經在桌案前坐了下來,她便站在了門口,等着他開口。
並未招呼她過去,蘇復擡眼看了看屋裡的四周,道:“這次事出突然,所以我準備匆忙,只能先讓你在這裡委屈幾天了。”
蘇薔那時才知道原來這間茅草屋是他自己親自蓋的,看來他的確早已知道了逸王的計劃了:“你這麼做沒有任何意義,我不但不會感激你,反而因爲你的擅作主張對你更加反感。”
蘇復看似不以爲意地道:“比起你對我的態度,我更在乎的是你的性命,畢竟態度是可以改變的,而性命沒了便是真的沒了。”
他說的倒也有幾分道理,蘇薔雖無言反駁,但卻也清楚自己與他講不出個所以然來的,便也不再與他說這些,而是想到了之前崔羽明所託,便在頓了一頓後問他道:“雪眉門的掌門已經以殺人罪被官府問斬了,這件事你可聽說了?”
他似乎沒有料到她突然會與自己提起雪眉門,神色微微一沉,默然以對。
蘇薔知道這是他的心結,所以語氣也輕緩了些:“有關你以前的事情,我已經聽崔公子說過了,他查出了事情的真相,也算是還了你的清白,至於雪眉門的掌門……”
蘇復驀地打斷了她的話,聲音比方纔聽起來清冽了幾許,幾乎不含絲毫感情:“他死都死了,還提來做什麼。”
默了片刻後,她決定與他直言:“他雖然死了,可在生前卻曾對你下過追殺令,你應該很清楚,包括崔公子在內,你的那些師兄弟其實只是奉命行事,他們……”
“他們以多敵寡,將我重傷後打落懸崖,害得我險些喪命,此乃深仇大恨,我與他們不共戴天。”顯然已經猜到了她的意圖,蘇復擡眼看向她,眸光清冷,“怎麼,你要替他們說情?”
事實如此,她只能點頭:“這本是你的私事,我本無權過問,但崔公子幫過我,他既開口,我也只能一試。”
蘇復波瀾不驚地道:“在追殺我時他已經在暗中放我很多次,如今又擔心我會殺害那些人,他行事如此感情用事,早就不該待在那裡了。”
原來崔羽明一直都不曾試圖傷害他,蘇薔便順着他的話道:“感情用事的人往往也最重情義,不如你就看在他的面子上放過那些人吧。”
她只等了一瞬,便聽蘇復淡然吐出一個字:“好。”
雖然只有一個字,但已然足夠了。
沒想到勸服他竟會如此順利,蘇薔在意外之下正要道謝,卻又聽他看着自己道:“不過,我不是看在他的面子上,而是看在你的面子上。雖然他們將我打落了懸崖,但我也因此遇到了這世上最有趣的女子,也算是他們的功勞,抵了便是。”
蘇薔知道他說的是自己,淡然一笑道:“無論如何,我還是要謝謝你讓我在崔公子那裡沒有食言。”
他卻突然蹙了蹙眉,不虞問道:“怎麼,他對你而言很重要嗎?”
他的話問得莫名其妙,蘇薔也只當自己沒有聽到,但她倒是又想起一個人,雖然覺得有些不妥,但在遲疑了片刻後還是問道:“你可認得年小黛?”
蘇覆沒有回答,只是固執地道:“你先回答我的問題。”
蘇薔無奈,只好道:“他之前曾對我出手相助,於我有恩,自然比陌生人更重要些,僅此而已,畢竟我與他只有兩面之緣,大約連朋友都算不得。”
他不動聲色地聽着,眸底的滿意之色卻是不曾掩飾,爾後便平靜道:“她是雪眉門的一個女弟子,比我晚幾年入門。是崔羽明帶她上山的,那時她應該不足十歲,雖然還算勤奮,但資質不佳,所以武功平平;沉默寡言不善交往人緣平平,但因有崔羽明庇護,多年來也與其他人不曾結怨;來歷不明家世可疑,有人說她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也有人說她出身高貴且是崔羽明的未婚妻;相貌上乘姿色絕佳,無論是門內還是外派,對她心生傾慕的男
子並不算少,但也是因崔羽明的緣故,是以並無人敢擅自親近她,而她也無近他人之心。”
她只是嘗試一下,卻不想他竟說得如此清楚,蘇薔十分意外。
“怎麼?你覺得我不該知道這麼多嗎?”蘇復看出了她的訝然,將雙手抱在了胸前,饒有興致地看着她道,“我還知道更多,比如自從她入門之後,有一個人經常登門拜訪,雖然表面上是去探望崔羽明的,但其實是去看望她的,因爲每次他都會和她單獨相見,而且不讓他人打擾,即便是崔羽明也只能爲他們放哨看門。”
蘇薔不明所以地聽着,不明白他最後那一段話是什麼意思,但不知爲何,她覺得他言外有意,似乎另有所指。
“那個人你也認得,便是輕衣司的都統雲宣,”蘇復擡眼看向她,脣角一挑,一副看好戲的模樣,“你該是不知道他與年小黛不僅是舊識,而且已經認識許多年了吧,否則又怎會問我有關她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