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明鏡局上下忙成一團都還未查到有用的線索, 但宮裡又不知從何處何時又有新的流言四下傳開,說是之前李嬤嬤被拋屍的靈秀園、泉姨被害的萬秀園以及李嬤嬤遇襲的小花苑先皇后不僅都去過,而且還曾在那裡與當今的皇后發生過沖突,所以這次她的陰魂纔會選擇在這幾個地方下手。
宮裡的流言蜚語向來都不曾斷絕過, 如同那三四月份的楊柳絮,綿綿不絕地沒個盡頭。但這些天,卻是樁樁件件字字句句都指向皇后, 即便皇帝震怒, 皇后也用盡了辦法,但仍是止不住。
然而, 這次的流言蜚語雖然與明鏡局無關,但明鏡局卻也無法抽身, 更無暇去湊熱鬧, 所有宮人皆是上下一心, 爲了活命而不分晝夜地或四處奔波或苦思案情。
事情一切的起因, 似乎都源起於先皇后當年的病逝。
既然明鏡局也曾奉命追查過這件事, 那應該便是有案底的, 蘇薔思量了一番之後, 決定去藏書閣看看, 她記得別宮中的文書記錄都收在那裡的一樓。
但她和錢九凝的腳剛踏出戊子院, 便聽有人爭執的聲音從後面的丁子院門口傳了過來, 聽那人的語氣與聲音似乎還有些熟悉。
探過頭去看,她見一個身姿挺拔的輕衣衛正與守門的兩個內侍說話,似乎想要進去卻被攔了下來。
認出那人後, 她讓錢九凝先等她一等,然後走了過去,對他行了一禮,有些驚訝地問道:“雲中衛怎麼在這裡?”
此時本該在京城的雲煒的桃花眼波光一轉,將眸光停在了她的身上,笑道:“原來是蘇姑娘,啊,不對,是蘇典鏡,聽說你榮升了典鏡,本就打算去向你慶賀的,只是我聽說我父親收的那個義子被軟禁在裡面,心想還是看熱鬧要緊,所以還請蘇典鏡多多包涵纔是,以後等我做了都統,輕衣司與明鏡局還要多加來往,咱們凡事好商量。”
雖說她已經被皇后點爲典鏡,但莫說其他人,即便是她自己也未曾當真,故而也沒人喚她典鏡,第一次聽他人如此歡天喜地地賀她高升,她聽着雖然喜慶,卻也仍沒有感受到半點歡喜之意,更何況又聽雲煒說他是來看雲宣熱鬧的,而且似乎已經做好要接替她做都統一職的準備了。
她謙遜道:“雲中衛風塵僕僕而來,怕是對琉璃此時的境況還不太清楚,所以才認爲我此時被破格提拔爲典鏡是件喜事。”
“哎,連堂堂的輕衣司都統都進去了,這裡的其他事於我而言還有什麼要緊的?”雲煒喜不自勝,毫不掩飾自己的幸災樂禍的閒情逸致,“我原本還不願過來,但卻沒想到這裡竟會如此熱鬧,虧得來了。”
說着,他又將矛頭指向了守門的兩個內侍,叉腰以手指着他們不滿道:“不過,你們兩個內侍是哪個宮裡的,竟如此不識好歹,眼見着時日不久後,我就是堂堂正正的輕衣司都統了,你們好大的膽子,竟敢攔着我去裡面看熱鬧?”
蘇薔原也想問他幾句話,便替他們回道:“他們是奉了皇命,自然不敢抗旨,雲都統何必爲難他們?”
“那……”雲煒詭譎一笑,從袖籠裡掏出一物來,拎着遞到他們面前晃悠,“睿王府的令牌可好使嗎?”
“喲,原來您有睿王府的令牌,那大人何妨早些拿出來,這樣咱們也不必爲難了。”雖然雲煒並未要給他們的意思,但守門的內侍還是墊着腳將那令牌接在了手裡仔細端詳了片刻,確認無誤後又遞給了另一個人,待他也點了頭後才放下心對雲煒道,“既然如此,那有勞大人隨奴才進來吧。”
連令牌都查得這麼仔細,看來他們如今行事愈發謹慎了。
“蘇典鏡可是有話要本公子帶進?”臨進門前,雲煒得意洋洋地問她道,“你放心,本公子定然會報憂不報喜的。”
蘇薔彎脣一笑:“雲中衛還是仔細腳下吧,別宮的路不比宮裡頭的好走。”
雲煒哈哈一笑,也不惱她,擡腳便往裡面去了,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樣。
她心下輕輕一嘆,也不再多留,帶着去向皇后娘娘請旨的文書先去了一趟鳳來閣。
要查先皇后當年病逝的真相,一定繞不過去那時的暗中調查,而明鏡局當時負責此案的人正是胡典鏡,其他輔助的有兩人,都已經離了宮,去找人還不如去翻看卷宗,而這件案子事關皇室顏面,卷宗定然算是機密,若要翻閱,自然要拿到皇后的懿旨。
到了鳳來閣,皇后也不爲難她們,只拿了文書悠然地看了一遍,然後命秀樹去蓋鳳印,趁着閒着的時候挑眉問她道:“你是不是也覺得先皇后的死與本宮有關?”
蘇薔心下一驚,不料她會問得如此直白,慌忙跪下,一個字也不敢說。
“本宮知道,最近宮裡流言蜚語四起,說是先皇后並非病逝,而是被本宮所害,”比起之前在戊子院的怒氣沖天來,此時的皇后似乎平靜了許多,只冷笑一聲,好像覺得十分好笑道,“先皇后自己容不得皇上寵幸她人,說到底是她自己沒那個福分做這天下之母,本宮那時雖然不服氣,但本宮乃是堂堂的國公府千金,豈會用那些不恥的手段去對付她?你大可放心去查,若是查出了真相,替本宮止住了那些荒謬可笑的流言,本宮自會保你以後前程錦繡無憂,即便其餘幾樁命案你找不到兇手,本宮也會竭力在皇上面前保你一條性命,以後自會給你留一個青山再起的機會。”
她的一番話說得坦誠而又自信,聽起來竟不摻着一分一毫的虛情假意。
蘇薔那時不及細想,但在去藏書閣的路上反而想得更通透了些。
她不過是一個性命堪憂的宮女,在皇后面前命賤如螻蟻,皇后原不必在她面前做任何解釋,而且以她那般高傲的性子,大概也不屑於向她解釋什麼。
錢九凝似是也瞧了出來:“皇后好像言之鑿鑿光明磊落,莫不是流言是假,先皇后的薨逝當真與她無關?”
倘若當真如此,那睿王府處心積慮的算計只怕是要落空了,而且還有可能砸了自己的腳。
她掂量着道:“真相如何,查一查便是。”
快到藏書閣的時候,一個人影突然閃了出來,突兀擋住了她的去路。
其實那人出現得也不算突兀,只是她心裡想着事情,所以猛地被驚了一跳,待看清那人的模樣時暗自鬆了一口氣,對錢九凝道:“你先過去吧,我稍後便到。”
待錢九凝離開後,她向對方施了一禮:“崔公子安好。”
崔羽明看起來整個人比往昔更瘦削了些,但精神尚可,他畢竟是習武之人,即便是眉宇間藏了重重心事,也不乏英氣。
他平靜開口:“雖然有些話不該由在下說,但事關國公府的清白,在下還是希望姑娘能聽一聽,若是不信,也無妨。”
蘇薔知道他要說的事關皇后,微一頷首道:“洗耳恭聽。”
“在過來之前,我曾想過很多話來試圖勸服你相信我的話,比如崔家的教養之道,我所知的皇后爲人等等,但此時想來,那些話不說也罷,”他從容不迫地道,“先皇后當年雖然病重,卻並非病逝,而是因飲毒之故,但無論她是否是自戕,皇后都毫不知情。”
她原也猜到他會這麼說,所以多少也做了準備,但當他當真將這番話說出來的時候,她卻已經動了相信他的心思。
但她還是遲疑着道:“皇后不知情,那崔國公府呢?”
她如此明目張膽地問出這樣的話,也算大逆不道了,倘若他今日是以崔國公府世子的身份來找她的,定然是不會輕饒了她,可他的神色如常,並不以她的話爲杵:“雖然當年的真相我尚未查清,但先皇后薨逝與崔國公府沒有分毫關係。”
崔羽明說得雲淡風輕,但他一向是高山朗月的性情,若非用了心思實打實地確定了崔國公府與此事無關,是斷然不會向她這麼說的。
雖然心中困惑更重了幾分,但她還是微一頷首,道:“既然崔公子這麼篤定,我自然會留一份心,只是先皇后當年故去後,還在妃位的皇后便在不久被冊封爲了六宮之主,而今別宮又兇案不斷流言四起,樁樁件件都將皇后娘娘捲入其中,崔公子可曾想過應對之策?”
崔羽明神色微動,道:“在下明白姑娘的意思,無論背後之人是誰,我都會竭盡全力護皇后周全,護崔國公府周全,但在下畢竟遠離朝堂已久,很多事情力不從心。”
看來他也已經看得出來此事是睿王府在背後推波助瀾了,蘇薔突然想起她剛入宮的時候,曾經聽宮人提起,說是睿王除了與雲宣交好外,便是與他的關係最爲親密了,而且當初他儘管不願干涉朝堂紛爭,但也多次對睿王和雲宣出手相助,如今聽他們三人卻在無聲無息間離心至此,也不知睿王是否會覺得可惜。
“公子放心,我定會秉公辦事,倘若皇后娘娘無辜,明鏡局也會還她清譽,但是……”她不敢將話說得太滿,也猶豫着道,“但是,我與公子一樣,很多事情也力不從心。”
他點了點頭道:“在下並未打算讓姑娘爲難,這次來,除了方纔的話外,還有一件事想相告姑娘。這件事雖然是在下於無意間得知的,但也許對姑娘破案有所幫助。”
蘇薔提了精神,靜靜聽着。
崔羽明的聲音低了些,但仍清晰可聞:“雖然世人都說先皇后乃是病死,但其實她是中毒而亡。那毒名喚斷九魂,並不是什麼難得的毒,後來,那種毒在她當日的飲食與茶水中都被驗了出來,看起來是先皇后尋死之心已定,所以在她但凡能接觸到的東西里都下了毒。”
這些她之前已經聽向之瑜提及過了,當初李嬤嬤被害,睿王爲了將雲宣軟禁,向她推測說李嬤嬤之死與年妃有關,而向之瑜爲了讓她藉此事將矛頭指向東宮,卻說李嬤嬤的死因與先皇后當年的病逝脫不了干係,可無論他們夫妻二人是否各執一詞各懷鬼胎,目的總歸是一樣的,那便是消除異己。
可此時她回想當初睿王對她解釋說雲宣如何是牽扯到泉姨和李嬤嬤被害的兩樁案子中時,猶記他的神色是那般平靜語氣是那般篤定,一言一行似乎都在努力說服她事實便是如此,可如今想來,他定然也是從向之瑜聽說另一番說辭的,只是那次,他說的那些能夠派上用場。
在那之後,雲宣被軟禁,他定然是要換一種說法了。
蘇薔心中微寒,睿王和睿王妃當真是一唱一和,天衣無縫地配合着弄出了琉璃的這場大戲。當初睿王對她態度如此誠懇,但其實從未真正信任過自己,而睿王妃也不過與他是一樣的,只是在拿人心做文章罷了。
她想着其他,見崔羽明的神情,覺得他要說的話並不止於此,便收了心神繼續耐心聽着。
“不過,除了先皇后尋常的吃食茶水外,有一盞燕窩裡也被加了毒。而那盞燕窩,是皇上賜給先皇后,”崔羽明的神色稍稍沉了沉,“皇上的人送了過去後,吳隱之在場,是他將燕窩端給先皇后的,先皇后接過後隔了一會兒才吃了下去。”
不知爲何,他這句話聽起來似乎只是在說一件極爲尋常的事,但蘇薔聽了卻是堪堪打了個冷顫,半晌纔回過神來:“又是吳公公?”
崔羽明點了點頭:“對,先皇后在琉璃時,他曾經在她的院子裡當過差。”
蘇薔心下疑惑,問道:“我還以爲吳公公是被皇后一手提攜的,難道他也曾服侍過先皇后嗎?”
“吳公公的確是皇后舉薦給皇上的,不過那時他是以打掃內侍這種最末等的身份去的乾坤宮,能做到如今這個位置也是靠他自己的本事。”崔羽明顯然已經將吳隱之的底細查了個清楚,一五一十地對她道,“在此之前,他之所以能在先皇后的院子裡侍奉幾日,是因趙尚宮舉薦的。只是那個時候趙尚宮還是先皇后身邊侍奉的一個下等宮人,好像是因爲皇上的緣故,先皇后對她另眼相看了些,提了她的品階。之後,先皇后的宮裡有個內侍病重被打發出去了,趙尚宮便將吳隱之引薦了過去。先皇后見他做事穩妥,便也留在了身邊,但至於趙尚宮和吳隱之是怎麼相識的,便無人知曉了。”
所以吳隱之先是結識了趙尚宮,通過她在先皇后面前服侍過,然後又被當今皇后引薦到了皇帝的乾坤宮,所以纔有了今日。
蘇薔理了一下思緒,思忖片刻後問他道:“崔公子是懷疑吳公公與先皇后的死有關?”
“這件事無憑無據,在下的確不該妄自揣測,”崔羽明不置是否地道,“只是在下並不相信先皇后是飲毒自盡的,因爲我還查到,先皇后在臨死那日,曾吩咐爲她調理身子的太醫在爲她配置下個月的養生茶時多加些茶花進去,這樣口味會更香甜些。”
她記得睿王妃曾經提起過,斷九魂是由九種草藥提煉而成的,倘若先皇后當真有自戕之意,那必定早做準備。一個一心尋死的人,大概對世事都是心灰意冷懶於應付的,又怎會在太醫去請平安脈時還提及自己下個月養生茶要多加茶花這種微末的小事。
蘇薔瞭然道:“先皇后用過的吃食茶水都被放了毒,在她故去後,定然會有人懷疑是被動了手腳,但連皇上御賜的燕窩都被下了毒,而接觸燕窩的又沒有幾個人,查探一番也耗費不了多少功夫。”
“不錯,先皇后的薨逝原本是對外瞞着的,但不過一日一夜,皇上便命人傳出了她因病離世的消息,想來也就在那一日一夜間便查清了真相。”他頓了一頓,又加了一句,“或是被有心人精心安排的真相。”
“多謝崔公子點撥,”雖然他所說的一些在案卷中定然也能找到一些端倪,但蘇薔還是感激道,“如此,我心中便有些算計了。”
倘若先皇后是中毒而亡,而當真又與皇后無關,那最近琉璃發生的這些事便是子虛烏有,皇后定然是被人構陷,而給先皇后下毒的人至今都還逍遙於法外。
崔羽明微一嘆息,有些歉疚道:“皇后此時又將你推到風口浪尖上,我也無能爲力,但願你能平安渡過這次危機,否則,無論皇后與崔家將來如何,雲宣大概是饒不了我了。”
她搖頭,微然一笑道:“崔公子言重了,危機也是機遇,倘若沒有皇后娘娘的提攜,以我的年歲與資質,怎麼可能能夠擔任典鏡一職?倘若此劫可過,那我便可服衆,以後在明鏡局也會仕途平順;倘若此劫難渡,明鏡局上下都難逃罪責,即便我縮在陰暗角落裡也是躲不過去。所以,說起來,這於我而言也並非是件壞事。”
見她的這番話說得言辭懇切,態度又是如此積極樂觀,崔羽明的神色也不由鬆緩了幾分:“所以,雲宣明明對姑娘的安危牽腸掛肚,但卻還是不同意我想辦法將你調離琉璃別宮,如今看來,他信任你,也是因爲蘇姑娘自有一番巾幗之姿。”
她心中微動,也不在他面前惺惺作態,只含笑道:“正如崔公子所言,阿宣他懂我知我,我也定然不會讓他失望。”
崔羽明亦微微一笑,道:“雖然此時別宮中諸事不明,但時至如今,你尚可信任我,若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儘管開口。”
與他作別後,蘇薔依着原計劃去了藏書閣,先她而去的錢九凝已經找到了當年先皇后病逝一案的卷宗,正在仔細翻閱。
但上面幾乎沒有什麼可用的線索,記錄十分簡單。除了崔羽明對她提過的包括燕窩在內的所有膳食都被下了斷九魂之外,明鏡局還在先皇后當日穿的衣裳袖籠裡找到了一包已經用了大半的斷九魂粉末。另外,凡是接觸過先皇后膳食的所有人和先皇后宮裡的所有宮人,包括從皇帝那裡送燕窩過去的內侍以及趙謙和吳隱之都被嚴刑拷問過,得出的結論是不僅沒有人對那些膳食動過手腳,而且像趙謙等幾個貼身侍奉皇后的宮人都異口同聲地說那些草藥是先皇后密令她們做的,而她們卻並不知她要那些是何意圖,所以卷宗最後的論斷便是先皇后乃是飲毒自盡。
錢九凝若有所思地道:“既然先皇后真的是中毒而亡,那這件事最好的結果便是如此了。”
雖然她並未明言,但蘇薔如何不懂她的意思。
向之瑜曾對她說過,先皇后中的斷九魂是由九種草藥提煉而成的,而在暗中爲她採集草藥的人便是趙謙,另外,卷宗裡也提及先皇后宮裡也有幾人是幫着提煉藥汁並將其曬製成粉末的。倘若先皇后中毒並非自願,那莫說在她宮裡伺候的人,即便是整個琉璃也定然會跟着遭殃。
而若是先皇后乃是自願赴死,那便是大大的不同了。
一國之母竟飲毒自盡,這件事若是傳揚出去,有損皇家顏面還是小事,嚴重的話還有可能會引起朝野動亂。若是這樣查下去,也不知會牽扯多少人。
更何況,那時皇帝最爲在意的女子便是趙謙,他雖然痛心先皇后的離世,但大概也是不願相信他那時最心愛的女子會是如此歹毒狠辣,更捨不得她也去送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