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圬也。
避不過去了,杜吳想着。
“回老大人的話。杜吳在大司馬府已近一年,授課風格老大人應該略有耳聞。杜某不擅長咬文嚼字的學問典籍,倒是對各種故事頗爲熟稔,這也是杜某的課爲衆多弟子喜愛的原因。前日未央宮爲陛下講學,陛下忽然對戰爭興趣頗濃,杜某便給陛下杜撰了個故事,是關於中原王朝如何對抗北方遊牧民族的,陛下聽聞之後,龍顏大悅,連連催促杜某後面的情節發展,杜某口不擇言,順勢就講到了杯酒釋兵權。這便是事情經過。”
王莽靜靜地坐在几案前看着杜吳繪聲繪色的表演,他很清楚這是杜吳的託詞。
“先生果然好口才,若是生在春秋時期,怕是不在蘇秦張儀之下吧?”
“老大人過譽了,杜某愧不敢當。”
“先生勿要過謙。老夫認識先生一年了,從最初的四言定長平,到後來的儒道兵典故信手拈來,先生絕對是有媲美蘇張二人的實力的。昨日聽陛下講起了先生的故事,老夫是徹夜難眠啊。”
杜吳略施一禮:“杜某不才,願意爲老大人排憂解難。宰衡所慮者,不在杜吳,而在朝堂上的悠悠衆口之間。杜吳者,朝廷一小吏也,秩不過六百石,且每日早晚出入於大司馬府,百官皆知杜吳乃宰衡入幕之賓,宰衡賓客之言,即爲宰衡之意。所以,百官會以爲宰衡有隱退之意。此其一也。
再者,陛下尚未束髮,雖貴爲天子,然行事風格頗有孩童之氣,百官皆知。以一孩童之言令滿朝風聞奏事,自大漢建國起未曾聽聞,因此,宰衡不必爲此憂愁。此其二也。”說罷,垂手拱立一旁。
王莽有些發愣。今天的杜吳有些過於反常,反常到好像變了一個人。以前的杜吳做事謹小慎微,生怕給自己帶來麻煩,然而今日在完全劣勢的境地居然憑藉着如簧的巧舌反客爲主,這着實讓人有些不解。不過剛纔杜吳所講也並非沒有道理,甚至於還給了自己一個很好的契機,只是用來做什麼還不知道,但是直覺告訴他,契機來了。
“果然是四言定長平的先生,好一個入幕之賓,先生果然好口舌。那麼老夫也想請教先生,當下該當如何呢?”
“這要看老大人之志了。”杜吳走上前,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王莽,此時的他,正在等待着這個世上最有權勢的一個人的回答,而這個回答,可能會改變自己和很多人的一生。
王莽被杜吳盯着看了一眼,突然感覺心裡有些毛毛的。他爲什麼這樣看着自己,難道他知道自己心中所想嗎?我該不該說出來,還是敷衍過去?倘若敷衍過去,日後錯失了這樣一個人才,或者此人投靠了對手,那豈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若是明說,他會理解嗎?還是照舊叛逃對手,成爲自己最大的麻煩?王莽思忖着,忽然覺得心裡有些煩亂,正在此時,門外響起了敲門聲。
“何人!”王莽喝了一聲,看起來心情不太好。
“稟老大人,宮裡來了消息,請杜博士入宮見駕。”老管家的聲音在門外響了起來。杜吳滿含深意地看了王莽一眼:“大漢就像一輛滿載的馬車,而能駕馭這輛馬車的馭手,目前僅有宰衡一人而已。請老大人慢慢思量,杜某告退。”說罷,跨步向門外走去。
“且慢!”王莽的聲音在身後響了起來,威嚴且有力量。
“老夫現在就可以告訴先生,予,志在天下。先生願意輔佐我嗎?”
杜吳回過頭,淡然說道:“杜某蒙宰衡厚愛,先是收留府中,又贈予嬌妻,助我建功立業,以布衣之身立於朝野,此皆宰衡之功也,杜某深感大恩。然宰衡應該能看得出來,杜某心性恬淡,無意於高官顯爵,更無意於建功立業。若宰衡志在蒼生,杜某願效犬馬之勞。只是這天下之志,註定困難重重,杜某恐心有餘而力不足,怕是不能爲宰衡謀天下。杜某心中所想,唯有隱居山林,做個桃源客罷了。”
王莽愕然問道:“可是先生剛纔還說老夫是大漢的馭手?”
杜吳點了點頭:“老大人的確是大漢目前的馭手,只是這輛馬車又老又舊,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傾覆。前路無數條,老大人單單選了一條最難的路走。杜某感老大人之恩,願意爲老大人出謀劃策,只是不願也不希望老大人再進一步。挾天子以令諸侯和自己做天子,面對的困難是天壤之別,話已挑明,請老大人慎思慎思。”說罷,稽了下首,推門出去了。
王莽呆呆地坐了一炷香的時間,才從杜吳的話中回過神來。他知道老夫的想法,他還知道後面的危險,他到底是誰,爲什麼會知道這麼多,難道他能看透人心?想到這裡,王莽突然感到後背一片發涼,往後一摸,汗已溼透衣服。
王莽坐了片刻,走出房門,招呼老管家:“去把高良薑找來,老夫要見他。”
兩天以後,宗正府一紙文書,將被囚禁在世子府的王獲派去爲功顯君守孝,期限三年,一同去的還有王宇的第四個兒子王宗。此時的王宗已經承襲了王莽新都侯的爵位,在王氏的第三代裡算是翹楚一般的存在。叔侄二人告別家人,離開世子府,身披重孝前往王氏祖靈爲功顯君守孝。
“老大人,高小郎君到了。”老管家在門外稟報。
“請他進來。”
高良薑聞言,跨進門檻,兩步並作一步,疾行入內,納頭便拜:“學生高良薑,見過宰衡。”
王莽笑呵呵地站起來,走過來扶起他:“哎呀,說了幾次了,不要行這麼大的禮,怎麼每次都如此呢?快起來,快起來。”
高良薑再次感到一種溫暖沁入脾間。這幾日幾乎每天都會被王莽召見,噓寒問暖之際,又瞭解了他的所學所長,這讓高良薑覺得自己拜師杜吳實在是件明智之舉。況且夫子確實知識淵博,僅僅半年時光,自己就已經將《道德經》學了個七七八八,還偷偷地學了一點圖讖學說,夫子看見後雖然沒有阻止,卻也是淡淡地說了一句:“扯淡的知識,學它作甚!”
“高小郎君,來來來,今天找你來,是想問問你,可曾知曉圖讖之說?”
“回宰衡的話,學生曾經跟夫子提過此事,只是被夫子訓斥了一頓,說是不務正業,因此瞭解得並不多。”
“那你夫子可有私下裡研究過此事?”
“好像是有。前段時間府裡出事的時候,紫蘇小娘子傷心欲絕,夫子爲了開導她,還特意編了一個歌訣念給她聽,後來紫蘇小娘子心情就好了很多。學生曾經聽紫蘇小娘子說露過一次,說是叫什麼《星河訣》,上知一千年,下知一千年,只是學生無緣,不曾見過一面。”
“哦,原來是這樣。”王莽捻着鬍鬚在屋裡踱來踱去。如果真如高良薑所說,那圖讖之說對於杜吳來講就是手到擒來之事,只可惜他爲人過於堅持原則,怕是不肯親自操刀此事了。
“高小郎君,老夫有一件事想交付於你,不知道你敢不敢應承下來。”
高良薑離席拜在王莽前面:“但有用到高良薑之處,必傾盡全力,不負宰衡厚望。”
“好!老夫果然沒有看錯人。你放心,此事極爲簡單,只需如此如此……”說着,湊近高良薑耳朵旁低語一番,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事成之後,老夫必上表天子,爲你謀取進身之階。”
高良薑趕忙跪下謝恩,王莽看着眼前這個聰慧的年輕人,哈哈大笑起來。
杜吳趕到未央宮的時候,平帝已經在大殿裡轉了幾十個圈了,還時不時地問宦官夫子到底來了沒有。小黃門剛通報一聲,杜吳的鞋子還沒脫下來,就聽見殿內宦官高呼:“陛下有旨,着博士杜吳着履即刻見駕!”
杜吳吃了一驚,難道平帝遭遇不測了?正胡思亂想着,小黃門趕忙攙着杜吳進了大殿。杜吳擡頭一看,平帝好端端地立在臺階之下,不禁鬆了口氣。
見杜吳進來,平帝快步走過來,擡起杜吳剛要下拜的身子,一臉的激動:“夫子,太皇太后同意朕親政了,過幾日便要爲朕舉辦親政大典。朕太開心了,立刻想到要把這天大的消息告訴夫子。”
“那臣就恭喜陛下了。看來大漢中興有望了,陛下。”杜吳也是一臉的詫異和疑惑,但是不好拂了平帝的好興致,便問道:“太皇太后爲何要答應陛下的親政呢?還有朝中大臣們是否支持都還是未知,陛下是不是稍微含蓄一些?”
“哎,夫子何必如此小心?既是太皇太后下的懿旨,那肯定是深思熟慮之後的決定,太皇太后還說,朝中大臣們的工作由她去做,想來肯定會非常順利。正好今日休沐,此事肯定要一些時日。不如夫子跟我一起去上林苑打獵去吧!”說罷,吩咐太監安排車駕,自己扯了杜吳的袖子,興沖沖朝殿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