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雲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
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
親政大典的日子終於來了,然而平帝卻病倒了。起初只是食慾不振,後來開始嘔吐和腹瀉,等到親政大典的前一天,居然開始昏迷不醒。太皇太后更是發了幾次火,連着殺了三個太醫令,整個太醫院亂成了一鍋粥,太醫們惶惶不可終日。王政君意識到殺再多的人都是無濟於事,當下最要緊的有兩件事,一是查明平帝的病因,二是明日應該由誰來代替平帝參加親政大典。
然而太醫們查了小半個月,居然查不出任何病因,只說皇帝陛下可能是中毒,然而身中何毒卻依舊驗不出來。王政君罵了一句廢物,責令在全國尋找能人異士,並言明有誰能查出陛下病因者,賞錢十萬,賜爵縣侯。雖然沒有標明是哪個縣,但是前來應聘者依舊趨之若鶩。自五日前到現在已經有數十人帶着各種偏方來撞這大運,然而卻無一效用,結果太皇太后一怒之下將所有人冠以“欺君”的罪名送進了廷尉府。於是民間又開始了各種傳言,說肯定有人不想讓皇帝陛下親政,纔會下毒的。此言一出,朝堂和民間的輿論一下子全壓到了王莽身上,讓王莽有些措手不及。
明天就要舉行親政大典,王政君召集了六百石以上的文武官員在長樂宮議政。正吵得不可開交之時,忽有一黃門令進殿啓奏,說是有一人自稱湛盧信石,能醫皇帝陛下的病,喧鬧的大殿一下子安靜下來,衆人齊刷刷地看向那名黃門令,被衆人看得緊張不已的黃門令顫抖着說道:“稟太皇太后,那人長得仙風道骨,眉毛鬍子都白了。”
王政君沒想到此刻還有人來給皇帝看病,想來應該是有真本事的,便息了會議,帶了文武官員前往未央宮。
多年後杜吳在泰山郡跟湛盧信石把酒言歡的時候,還不由地後怕道:“當初真爲你捏了一把汗,生怕你是個江湖大騙子。”
而湛盧信石則是習慣性的順了一把鬍子,笑着說道:“我有遁術傍身,自然會視皇宮警衛爲無物。”
杜吳撇撇嘴:“得了吧,就你那遁術,騙騙其他人還可以,我早就看穿了你的把戲。你就是個民間變戲法的。”
湛盧信石哈哈大笑:“所以我就訛上你了啊!”
話說回來,當杜吳跟着文武百官趕到未央宮的時候,湛盧信石已經在殿外等待了。那天天很藍,杜吳發誓,從沒見過那麼藍的天空。湛盧信石就站在宮殿的臺階上,微風吹過覆在瘦削的身子上的衣袂,遠遠看去,就像一隻展翅欲飛的白鶴。那一刻,杜吳心中對老神仙的形象一下子得到了填充。
王政君遠遠地看着湛盧信石,此刻她也覺得這個人是上天派來拯救大漢,拯救漢平帝的神仙。有了以貌取人的印象後,湛盧信石很快得到了朝堂上衆文武的信任。只見他拿出一封銀針,在平帝身上紮了幾個穴道,片刻之後,平帝突然嘔吐起來,緊接着室內充滿了穢物的酸臭味。
衆人紛紛離開內殿,只留下王嬿幾人在此照料,杜吳品級太低,也不想擠進去湊熱鬧,就在外殿候着。大概過了半個時辰,新上任的太醫令興奮地跑出來:“陛下活了!陛下活了!”
衆人紛紛擡頭,那太醫令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連忙改口道:“陛下醒了,陛下醒了!神醫真是神了!”
王政君喜出望外,衆大臣也是稱頌聲一片。
過了一會兒,太皇太后私下裡召見了湛盧信石。
“太皇太后,陛下確是中毒,所中之毒爲雷公藤。此物劇毒,如果誤食之後,五臟六腑都會出血,極難救治。病人中毒初期,會出現上吐下瀉等症狀,再到後期就會頭昏無力、心悸。如果救治不及時,還會出現昏厥。陛下現在就是處於昏厥狀態。”
“那神醫,皇帝什麼時候能痊癒?”王政君急急地問道。明天就要舉行親政大典了,主角出了狀況,這可如何是好?
“回太皇太后的話,陛下的陽壽所剩無幾了。從症狀上來看,陛下中毒已有半月,且中毒兩次。若不是有前幾位太醫的人蔘吊命,恐怕陛下很難堅持到現在。”
“你說什麼?!”王政君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堂堂天子竟然被下毒兩次,而且都沒有被人發覺,這些試毒的太監和少府的那些蠢材都是做什麼吃的?王政君怒了,當即命人將太官令、湯官令以及少府卿少府丞全部下獄,又調光祿勳率郎中三將協助廷尉府徹查少府,一時間長安城裡煙塵四起,不時有人被揪出來送進大牢。衆公卿面如土色,紛紛左右打聽。杜吳見郎中三將都出動了,不由得嘖嘖起來,這是發現了什麼大事,居然連負責宮廷警衛的光祿勳都鞍前馬後不辭辛勞,這可是二千石的高官啊!
然而光祿勳和廷尉府忙碌了半天,眼看天都快黑了,仍然沒有任何結果。少府卿已經被打得昏死了過去,而太官令和湯官令早已被打得氣絕身亡。所有人忙碌了半天,還是一點線索都查不出來。
申時,王政君不得已,召見了滯留在未央宮裡的公卿大臣,制定了兩套方案。如果明天一早皇帝能夠堅持下來,那就仍舊由皇帝來參加親政大典,當然所有的流程都會減半。如果皇帝不能出場,則由宰衡王莽代替皇帝。雖說有些不合禮儀,但是此時也沒有更好的辦法。衆人商議之後,便一一回家做準備。
病因久查不出,王政君就把希望再次寄託在湛盧信石身上。那湛盧信石果然有些本事。他仔細驗看了廷尉府蒐集來的各種物證,終於在一堆草料中發現了被吃了一半的雷公藤葉子。仔細問過宮女之後,才知道這是喂兔子吃的。
那宮女正是當日將兔子送至少府的兩名宮女之一。在湛盧信石的細細盤問下,宮女想起來當初杜吳送來了兩隻兔子是給皇后把玩的,卻被慈姑半路攔下,將一隻兔子做成兔肉羹後,另一隻一直養了半個月。慈姑還特意差她去了大司馬府,將杜吳高價買下的精飼料全部搜刮而來。前天將第二隻兔子做成了兔肉羹後,平帝開始頭暈嘔吐,直至後來陷入了昏迷。
王政君當即派光祿勳率虎賁羽林前往大司馬府提杜吳當面對質,順便把紫蘇養的其他兔子全部一併帶走。可憐的杜吳剛剛到家,屁股還沒坐熱,就被虎賁中郎將客客氣氣地請出了大司馬府,琵琶和紫蘇面面相覷,不知杜吳到底犯了何事。王莽見事情牽扯到了大司馬府,也便不請自來,跟着中郎將們一塊去了未央宮。
此時的平帝已經能坐起來了。申時三刻湛盧信石又爲平帝行了一次針,平帝感覺氣色好了很多。王政君早就得到了消息,剛進偏殿的時候就被湛盧信石告知,平帝今晚怕是熬不過去了。
王政君心頭一震,這對她來說又是一次打擊。她其實就是個老太太,很討厭跟朝堂上的老狐狸們鬥智鬥勇。本以爲這次平帝親政她可以頤養天年,沒想到卻出了這檔子事。此刻她恨透了杜吳,恨透了慈姑,也恨透了王莽。雖然王莽是她的親侄子,但她始終是大漢皇室劉家的媳婦、母親、祖母和太祖母。她的命運早就跟劉氏綁在了一起,如果不是當初丁太后和傅太后太過囂張跋扈,她也不想緊緊攥着權力不鬆手。這些年她過得太累了,她想休息了。
然而事情總是跟她做對。
她有些憂傷地進了內殿,平帝此時正倚在牀上,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紅潤。這一刻她驀的想起了哀帝,想起了五年前,那也是個夜晚,那個夜晚的牀上也躺着這樣一個年輕人,一個臉上沒有一絲紅潤的年輕人。
平帝看見王政君進來,想要起來行禮,卻被王政君攔住了。
“皇帝大病初癒,不要動,好好將養。”
平帝輕輕搖了搖頭,他心裡太苦了,他也太不甘心了。他明天就可以宣告天下,自己將君臨大漢,然而卻在前一夜病入膏肓無藥可救。這是多麼大的諷刺。
兩人還未說話,黃門令稟報說光祿勳已經將杜吳帶來,而且宰衡也一塊跟來了。
平帝的病牀前,還瀰漫着一股濃濃的藥味。神醫湛盧信石仔細驗看了從大司馬府抓來的兔子,驚奇地發現這些兔子居然都是紅眼睛。衆人覺得不可思議,再次把那名宮女和慈姑喚來對質。
真相終於大白了。
清風樓送給杜吳的兔子,確實是吃的雷公藤。雷公藤有劇毒,但是它對各種動物的毒性卻不盡相同。如果是人、狗、豬直接吃雷公藤,哪怕是幾片葉子,都會在一天之內命喪黃泉。就算體格健壯如牛者,也撐不過四天。然而這麼毒的雷公藤,卻對羊、兔、貓、鼠等不起任何效用。
湛盧信石當着平帝和王政君的面,給羊、兔、狗、豬分別吃下雷公藤,結果羊和兔子依舊活蹦亂跳,而狗沒一會兒就口吐白沫倒地不起,豬堅持了一個時辰之後,也一命嗚呼。王政君氣得命人將兔子放血,直接灌進了那名宮女的嘴裡,也不知道是嚇的還是確實毒性發作,那名宮女沒一會兒便屎尿齊流,被衛士們擡出去活埋了。
杜吳清白了。王嬿清白了。王莽也清白了。王政君將滿腔怒火都發泄在了慈姑身上,命人將她送入永巷,着廷尉府連夜審理,務必從重嚴懲。
聽着慈姑淒厲的慘叫,杜吳的臉色瞬間變了。這已經是他不知第幾次如此近地面對死亡了。此時的杜吳無比想念那支被自己留在了泰山腳下的羅馬家丁,聽杜一說他們都已經擴充到兩百人了,也不知道會不會被兗州刺史府發現。
王政君處理完了這些事情,已經是三更了。此時的平帝也已經開始有些目光遊移。此時三公九卿們都已經來到了未央宮,從他們被中郎將們叫開家門的那一刻起,他們的心裡就已經全部明白了。
王莽、王舜、孔光、甄豐、劉歆、匡鹹、王閎、林蘭、杜吳等一衆官員齊齊地跪了一地。平帝在宮女的攙扶之下,慢慢坐起身子,一旁的史官連忙開始記錄:
朕自登基以來,無一日不勤勉。然天不假命,朕今日特立遺詔,衆卿切記:
“朕雖登基五年,然膝下無子,卿等可在皇室子孫中選取德才兼備者,立爲新君。着孔光、王莽、劉歆、匡鹹爲託孤大臣,共同輔佐新君。博士杜吳,文采斐然,兼具武將謀略,可堪大用,擢升爲司徒長史,輔佐孔光。加封鎮北將軍,節制執金吾及北軍,掌管京師巡繳。慈姑乃是朕之乳母,此事雖因她而起,然並非其本意,朕意,從輕發落吧。太皇太后,孫兒不能在你膝前盡孝,望太皇太后保重身體,切莫傷痛。夫子,朕好羨慕你講的杯酒釋兵權裡的那個皇帝啊!可惜啊,再也不會有機會了。朕恨啊,朕實在是恨哪,朕離親政只有一步之遙,可是蒼天負我,蒼天負我啊!”
言訖,氣絕身亡,時年十四歲,在位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