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的臉色漸漸凝重,他隔着燈光望着皇后,蒼白的臉龐使他看起來此刻宛如一座沒有溫度的石雕。
皇后的聲音越來越緩慢:“三個皇子當中你身在最好的年代,可是獨獨你的身子最羸弱,你知道這是爲什麼嗎?”
聽到這裡,燕王才微微擡目,有了一絲活人的氣息。他抿住雙脣,目光深幽,但未曾說話。
皇后往下說道:“後宮裡幾位妃嬪的來歷,你都知道嗎?”
燕王把雙眼又垂下去,微微點頭:“知道。父皇在立國之後,除冊立了母后以外,先後又納入了六位內命婦。
“他們都是父皇在平定天下的征途之中,戰亡將領的孤女,和拼力支持過周軍北上的義士之女。”
“那你知道爲什麼她們都沒有誕下過皇子皇女嗎?”
燕王看着地下,良久之後才緩緩搖了搖頭。
“因爲她們入宮之前都已不是完璧之身。”
燕王怔住,他微啓着雙脣,似乎連呼吸都已經靜止。
古往今來,絕大多數朝代的宮妃,入宮之前必須爲處子之身,這是約定俗成的王律,就算是大周皇帝開明,也沒有能夠打破這一點先例的理由。
“這是爲何?”他喃喃的問道。
而他把話問出來之後,一雙肩膀又不自覺地聳立了起來。
“我會回答你,但我再問你,剛纔說過,你出生的時候本來也接受了頂級的栽培,但你又可知,爲何多年下來你距離老二又還是差了一大截?現在就算讓你立刻接任太子之位,比起他的才幹,你還需窮追猛趕才能及上,你可知這是爲何?”
燕王擱置在雙膝上的兩手握成了拳頭,“自然是因爲他從小就被任命爲太子,翰林院的學士們待二哥自然不同。而且我從小體弱,太醫說我不能多勞累,——這不也是母后您從小到大跟我說的理由嗎?”
“我與皇上都絕不接受窩囊廢,尤其是宮中皇子甚少,更不可能放着現成的一個皇子在這兒荒廢下來。
“就算你不是太子,也不能當攝政王,你也可以像榮王那般成爲老二的左膀右臂。所以,原本你和老二的差距不會有那麼大。
“最起碼我也會早早地籌謀你開府另住,讓你有自己的屬官和扈從,儘早地成長起來。”
燕王聽到這裡一張臉更加蒼白了,他的雙手已經抓住了覆在腿上的袍子。
“母后到底是想說什麼?您難道是想告訴我,您從來就不是真心在愛護我,這些年我對您毫無保留的信任,只是我的一廂情願,或者是我的自作多情?”
“我當然是真的疼你。”皇后將手肘支在了炕桌上,雙目之中有銳利的光芒,“我看着你出生,親手把你帶養大,你每一段成長我都沒有錯過,我對你,比對老大和老二用的心思和時間都更多,至今爲止我對你最大的期望,仍然是希望你能早日成親生子,開枝散葉,安穩太平的度過這一生。怎麼可能會不是真的疼你?”
“您‘看着我出生’,這話是什麼意思?”燕王的聲音在起伏,他的眼眸裡也有波光在涌動,“這不像是一個生母說的話。”
“你說對了。”皇后道,“這一切的解釋只是因爲,你不是我的孩子。”
“這不可能!”燕王騰地站了起來,過於猛烈的動作,使他單薄的身子搖晃了幾下,急促的氣息也使他咳嗽起來。他右手撐着炕桌,睚呲欲裂,眼眶猩紅:“我不是您的孩子,又會是誰的孩子?你們不止一次的說過,後宮裡沒有庶子庶女,我就是元后嫡出,我是正統的大周皇子!”
“關於我不是你的生母,這一點你不是早就已經探聽到了嗎?”皇后目光灼灼,如同太陽耀眼的金芒,“如果你不是知道了自己並非我所出,如果不是擔心自己的前程,你怎麼可能會在七年前找到奕兒?
“這七年裡,又怎麼可能會不遺餘力的在他面前編派我,使他誤會我,從而鐵了心的不認我這個母親,也不來見我?!”
燕王臉色血色盡褪,他如同被誰猛地擊了一拳,往後驟退了兩步。
後方的花架被他撞倒,架子上一盆墨蘭掉落在地上,摔的粉碎,哐啷的聲音在這寂靜的夜晚無比刺耳。
他扭頭看了一眼地上,吞嚥了幾下喉頭,又看向皇后。
但此刻他的眼裡已經滿布着恐懼之色,雙脣也開始顫抖起來。
隔着殿門的廊檐之下,傅真萬沒有料到會聽到如此勁爆的消息,她急忙看了看左右,只見院子裡的宮人早已經被清空了,只有先前負責清場的皇后的太監站在不遠處。
他攏着雙手,眼觀鼻鼻觀心地站在廊柱旁側,似乎殿裡頭的對話壓根就不曾入他的耳中。
在這之前,傅真只是暗中感慨皇后命運不濟,所生三個皇子,一個早早的被當成了犧牲品,遠走他方。一個掉進了權欲的泥沼而走火入魔,落得被生父親手誅殺的下場。
剩下這個本以爲只是身子弱些,結果卻揣着私心,也是個不消停的。
沒想到原來老三竟然連親生的都不是!
傅真嚥了一口唾液,穩住心緒,掐着雙手再度傾聽起來。
燕王乾澀的聲音傳了出來:“您,見到他了?……他跟我說過,絕對不會來見你的,他怎麼,怎麼還是食言了?我以爲,以爲他是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一定會一言九鼎……”
他語無倫次,不知道哪句話纔是重點。
皇后已經全沒了平日裡的溫和,就連先前那般波瀾不驚的平靜都不曾有了:“你雖然不是我生的,在老二犯事之前,我也從來沒打算過讓你接替皇位,但我是打心眼裡把你當自己的兒子,我希望你健康長大,希望你美滿和樂,沒想到我處處小心把你呵護着,到底還是把你養傻了!” 沉聲說出了這席話,她站起來,桌上的燈光將她一照,投影便被拉出了幾倍長,她瘦削的身軀無形中高大起來,充滿了壓迫之感。
“老大介意奕兒的存在是因爲他本來就已經擁有了太子之位,沒錯,如果奕兒早早的回到了宮中,回到了我們身邊,我一定會竭盡全力將他好好栽培,老二如果扛不起這座江山,那麼我一定會讓奕兒接替皇位!
“所以老二感受到這個危機,也不算是多餘,但你本來就不是皇儲人選,從一開始我們就沒給過你任何希望,你爲何要做這一出,把我的兒子趕開,往我心上捅刀子?!”
隨着這一聲聲的質問,皇后大步的走到了燕王的面前,她凌厲的聲音和威嚴的氣勢,讓燕王情不自禁的蜷縮了起來。
他還住了雙臂,把自己抱了起來,然後緩緩的蹲了下去,嗚咽聲也傳了出來。
“我不是有意要這麼做的,我也只是想爲我舅舅討個公道……我真的沒有想要傷害您,我也沒想傷害大哥,我就是想,想着舅舅死的不明不白,沒有一個人能替他們討回公道……”
“你說什麼?”皇后頓住了,垂眼看着他的頭頂:“你的舅舅?誰是你的舅舅?”
“就是白玉衚衕裡死去的那關氏父子!”
燕王睜大眼,伸手抹去臉上的眼淚鼻涕,“他們原本是從關外進京來找我生母的……當然他們不知道我生母早就已經死了,但他們知道我,知道我是他們的外甥!可是他們卻被大哥推出來擋槍了,就那麼不明不白的死在白玉衚衕裡!”
皇后震驚:“你是怎麼知道的?!”
殿門外的傅真同樣震驚得連呼吸都停頓了,楊奕在跟他講述這段過往的時候,提到關氏父子是他在北上的途中結識的大月人,的確也說到他們是來京城找人的,卻不知道他們找誰,原來他們找的竟然是燕王!……
“白玉湖同案發生之前我就知道了,”燕王從地上爬起來,嗓子如同被火燎過一般,聲音艱澀而嘶啞,“你還記得那年的七夕嗎?”
皇后勉力穩住氣息:“你說的是提前三日你就跟我糾纏不休,非得跑出去逛花街的那個七夕?”
“正是。”燕王望着她,“那段日子我在跟着武師父學騎馬,那日在護城河堤岸上跑馬的時候,有人塞了一封信給我,說我的舅舅要進京來了!如果我想知道我的身世,就讓我七夕夜裡去南城那邊的城隍廟!
“我本來覺得這件事情十分荒唐,因爲我的父親就是大周皇上,我的母親是當朝皇后,我沒有舅舅,就算有也早就已經在征戰途中犧牲了,怎麼可能會有什麼舅舅特地來找我?
“可是他在信中竟然提到了後宮中一位逝去多年的嬪妃,如果這人是胡說八道,那他不可能會知道後宮的事情。
“我按捺不住好奇心,又仗着那幾年裡身子骨已經漸好,於是就央求着母后放我出去。
“正好那天夜裡將要下雨,我就趁着雨前,讓他們走了那條偏僻的衚衕,然後去那座城隍廟裡避雨。”
皇后聽得咬緊了牙關,難以置信的望着他。
殿門外的傅真難以自抑的激動起來,裴瞻心細如髮,他猜測那天夜裡燕王選擇那一條路回宮事出蹊蹺,果然讓他猜對了!
所有的不對勁都是因爲燕王主動安排的,包括那緊閉的門窗,都是因爲燕王要在那裡跟人碰面!
毫無疑問,接下來的內容她更想聽到了!
她屏氣凝神,貼近了殿門。
“後來呢?你見到了誰?又聽到了什麼?!”
皇后臉上鋪滿了難以置信的神情。
燕王沉了沉氣,“我進了廟之後就把人打發了出來,沒有多久,就有人推門而入,我不知道他是誰,他蒙着臉,也不是京城人的口音,他跟我說,他跟我說——我根本就不是皇后所生,我的母親是後宮之中一位早逝的嬪妃,也就是他在信中提到的那一位。
“而她是大月人,所以我根本算不可能會得到公正的皇子待遇。他告訴我,從小到大之所以我不曾像二哥那樣得到最好的栽培,不是因爲我不是太子,不是因爲我身體弱,而是因爲母后都在提防我!他說你從來沒有,也永遠不會把我當成自己的孩子!”
“那你信了嗎?!”
皇后厲聲打斷了他,“你相信你的母親是大月人?你相信我們不會真心待你,你相信了一個來路不明的人的話?!”
“他給出的證據太多了,他知道那個妃子的所有事情,也知道我的事情,他連我的生辰八字都知道,他說父皇是在將要打入京城之時遇到我逃難的母親的,隨後就把她帶到了宮中,我後來去宗仁府查過我母親的卷宗,她入宮的年齡日期都是對的,我沒有辦法不信!”
燕王哭了起來,“他跟我說,我的舅舅快要進京了,不久就會來見我。
“他還說我的母妃是母后殺死的!我不信啊,你怎麼會這樣對我,又怎麼可能會不是我的母親?
“當時我痛罵着他,然後他就把我給擊暈了!
“後來的事情你們比我更清楚,侍衛們幫我弄回宮裡之後,我就生病了,我受不了這事實!
“從小到大我都以自己由您和父皇這樣的父母親而感到驕傲,我看不起大月人,因爲他們踐踏我們的國土,可是又由不得我不信!
“因爲,因爲從小到大,確實,我只是在被很好的照顧着,而並沒有擁有應有的權利和勢力,這充分說明了你們在提防我防備我!
“而且剛纔你也承認了,不是嗎?你的確沒有把我當成一個真正的大周皇子培養,您還是在防備我的!”
“我這麼做,那是另有原因!”皇后厲聲喝道,“你以爲你和老二的待遇有區別,是因爲你是大月人所生?你以爲你身上至少有着一半的大周血統?
“錯了!你根本就不是皇上的血脈,你不是楊家人,你根本就不姓楊!”
擲地有聲的幾句話拋出來,宛如五雷轟頂。
燕王呆立在原地,失魂落魄的望着她:“您說什麼?我不是父皇的兒子?我連楊家人都不算?”
文中後宮的組成,在很久遠之前的的章節裡有點過,但具體在哪個部分我也忘記了。
劇情還有最後一部份,現在算是尾捲了,內容大致就是收拾完連暘那夥,徹底結束西北的亂象,預計七月中下旬正文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