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真怔忡望着傅夫人,驚訝於這個回答,但這個回答,卻又對應上了心中隱隱的猜測。
“死的那倆人,就是你外祖父交代會來訪的故人。”傅夫人手扶着湯碗,音色低沉,“我給他們定的客房,他們始終沒能住上。他們遇害的時候,正等待着他們到來,並滿心歡喜想款待他們的我,正在樓上窗戶之中看着。
“真兒,你相信人間有報應嗎?”
這聲音令人聽着像是在剮着傅真的肚腸,聽來十分難受。
“我很愧疚,我其實並沒有很指望那人回報我什麼,只是因爲那是你外祖父的遺願,所以我很重視。可當時竟沒有能阻止那一切的發生,也辜負了你外祖父的囑託。
“後來我總是想,如果當時在窗內看到這一切的人是那位樑小姐,她一定會勇敢地上前吧?”
“不,”傅真握緊了她的雙手,“這件事透着詭異,不是一般人能沾惹的。就算是樑——小姐,她也未必會衝出去。
“您是個弱女子,能夠在那種情況下保持冷靜,並且保護好自己,已經很不容易了!
“我相信有報應,但這個報應不會落在我們身上。不過,”傅真頓了一下,說道:“既然死的是外祖父交代過的故人,那我們或許可以想辦法讓這個案子真相大白,將兇手繩之以法,如此也可慰外祖父他老人家還有那兩位故人在天之靈!”
“我不是沒想過,但——”傅夫人嘆氣,“毫無任何線索,談何容易。就連他們就是我要等的人,也是我在後面那些人清理屍體的時候,從屍體的衣着確定的。
“以咱們這樣的人家,哪裡能撼動那背後的人啊?”
聽到這裡傅真也沉默下來。
傅夫人這話可謂說到了關鍵處。
整死徐胤的關鍵也許就是這樁案子,可破這樁案子的前提卻是需要足夠多的線索和足夠強的實力,但眼下她們太弱了,並且還連死者的身份來歷都全然不知。
現在她唯一能掌握的,只有那把匕首。
樑寧當時之所以會跟徐胤談及此事,一則是出於信任,二則是事發之地離徐家近,她得提醒他注意安全。
而根據之後來問樑寧要匕首的只有徐胤而無他人,可以斷定徐胤並沒有將此事泄露出去。
他不泄露,自然是有他的考慮,而對樑寧下殺手,除了他想撇下樑家另攀高枝之外,只怕還有滅口的原因在內。
畢竟,他們找匕首,是爲了防止秘密敗露,直接把她這個目擊者殺了,不更是一了百了嗎?
只是他們萬萬沒想到還有個傅夫人也看到了,也虧得她當時不願連累傅夫人,而對徐胤隱下了這一段。
如此看來,徐胤當下突然對樑寧痛下殺手,倒未必是早就挑好了那一天下手。
倒有可能是匕首背後的人或者事,推動他最終走向了這一步。
而幫助他在白鶴寺佈局殺人,並且事後還能騙過大理寺以及樑家的,肯定也與這匕首主人有關了。
可惜那日乍然醒來,又突逢傅柔謀害傅真,根本就不可能想到要去廢墟里尋找匕首是否還在——
“太太,大廚房那邊李嬸兒來回話。”
這時丫鬟隔着門簾通報起來。 傅真聞聲看了一眼傅夫人,起身下榻:“我吃飽了,母親您忙。”
到了門下她驀然又停住,回頭看着目光一直粘連在她身上的傅夫人,走回來伏到她懷裡:“我的身體髮膚,皆是母親十月懷胎以血肉養就。您的恩情已經刻在我的骨肉靈魂裡,誰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
說完她直起身,行了一禮後才走出去。
傅夫人盤腿坐於榻上,透過開啓的窗口,看傅真腰板兒挺得筆直地出門,下廊,再出院子。
她的雙臂與懷抱裡還留有少女的餘溫。
聽到下人稟事便果斷下榻迴避,行禮時四平八穩大方又端莊,走路時驕傲得像是一隻小孔雀,辦起事來又自信得像是一匹毫不懼風浪的小馬駒兒。
這是傅夫人做夢都希望傅真呈現出來的樣子,卻不是過去十五年裡的傅真該有的樣子。
她手扶着窗棱,眼眶裡滾落兩行淚。
漸漸的,無聲哭泣變成了低聲的嗚咽,至末了又變成了深陷於袍服之中的號啕。
她抱緊雙臂,似乎不肯讓那抹餘溫散去。
聞聲進來的金珠默然地望着燭光下抖動着雙肩的她,良久纔將手掌輕輕地覆在她肩頭上。
窗外的夜色,不覺重了。
人世間悲歡,放在時光長河裡也不過是一頁頁書,翻過去就成了過去的篇章。
傅真走在安靜廡廊下,看着頂上廊下將她的影子投成了一根竹竿。
過去從這裡無數次經過的都是這具身體,她腦海裡也有過去十幾年裡親歷的所有事,她不是傅真,誰是呢?
……
傅筠回了府,先去了趟榮福堂。
日前被傅真擺了一道,傅老夫人氣得心窩子疼,但兒媳婦孫女沒一個搭理她的,打發人去正院送訊,反倒被傅夫人一頓斥罵,說了些“爲母不慈何怪爲媳不孝”之類的屁話,下人們不信邪,駁了傅夫人的話,倒還被金珠給趕了出來。
傅老夫人這一來就更氣了。
當着傅筠的面說了許多傅夫人母女的壞話,傅筠原本因爲徐胤那邊的苛責翻篇了,對傅真的怒恨少去了些許。
聽得傅老夫人這麼一說,他不由把之前捱過了傅真兩回打的事也想了起來,便覺得即使傅真給他出了個主意也不值得什麼,如何能抵消得掉之前她的狂妄呢?
再加之今日在街頭被杜謖當衆下了那麼大臉,到如今還羞憤難當。
一會兒恨着當初寧老爺子什麼眼光,竟然給他們傅家定了這麼一門勢利的親事,一會兒又覺得杜家委實太過份,不來提親就算了,居然還連他這個有着多年婚約的親家也不認得!還不如不要!
再一會兒回想起先前樑郴被人那般追捧的樣子,又止不住地豔羨與感慨,爲何他卻未能投個好胎,這輩子也成爲個達官顯貴呢?
這麼一回想起與杜家的婚事,他又捨不得放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