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揚很有些意外地盯着陸縝,他實在沒有想到陸縝問話會是如此的直接,這與他以往所接觸到的朝廷的路數完全不同,甚至讓他都有些不知該如何應對纔好了。
以往那些官員,總是顧慮着王家的地位和權勢,即便有了明確的證據在手,也會先是一番旁敲側擊,然後再隱晦地提出自己的證據或看法,等待着王揚作出下一步的反應。
可陸縝倒好,完全不給人以準備的機會,直接就把罪名當頭就扣了過來,真正的殺人一個措手不及哪。
好在離家來州衙之前,王揚也已得了兄長的囑託,心裡有了思量,纔在一番愣怔之後,迅速回過神來。只見他突然就從座位上站起了身來,恭恭敬敬地彎腰衝陸縝深深地施下一禮來:“還望陸大人見諒則個,此事確係我王家下人一時荒唐,纔會幹出此等無法無天的事情來。好在大人你平安無事,而那些糧食也安然送達了大同,倒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嗯?”這下倒輪到陸縝詫異了。本以爲自己這番直接的問話會讓對方心慌意亂,甚至是惱羞成怒,又或是矢口否認。可眼下這人,居然就這麼直接承認了控訴,這也太老實了吧。還是說,王家已有恃無恐到了完全不把大明律法當回事的地步了?
見陸縝一臉的意外,王揚心裡也是一陣痛快,既然你來如此突然襲擊,那我也來個直接的,看你能奈我何:“其實,早在數日之前,我家兄長便已知曉了家裡有人勾結馬賊一事,他也即刻將人拿下。若大人允許,我們這就能把那勾結賊匪的下人王承給扭送到衙門來,聽候大人發落。不過還請大人明鑑,此事上,我王家其他人是全無所知的……”
“棄卒保車麼?”陸縝很快就明白了這位說這番話的用意所在,眼中也閃過了瞭然之色。顯然,在得知那些馬賊已落入官府之手後,他們便知道事情不可能再隱瞞下去,所以便索性大方承認,並把罪責推到某個下人身上,從而把整個王家徹底從此事上給摘出去。
這確實是應對眼下這一危局最爲明智的選擇,但陸縝顯然是不會接受的,只見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對方:“以王家在我蔚州的名望,你們家中的下人敢瞞着幾位老爺做出此等無法無天的事情來?這實在很難讓人信服哪。”
“這確是事實。實在是因爲當日知州大人你登門後顯得太過強勢,惹得下面那些年輕人頗爲不快,而那王承又想要巴結討好我那幾個侄兒,這才做出如此糊塗之舉來。若大人不信,大可把人提到衙門來仔細訊問。”
看着對方無所畏懼,同時又滿是誠懇的目光,陸縝竟有些不知該怎麼反駁纔好了。自己這邊有馬賊作爲人證,可人家一口咬定是家中某一下人擅作主張才幹下的此事,在沒有更進一步的證據之前,自己還真就沒法否認這一說法了。
見陸縝沉默不語,王揚知道是自己的這番話起到了作用,便繼續說道:“說實在的,我王家確實無意與陸大人你爲敵,不然當日你向我家中借取糧食,我們也不會給出遠比以往多得多的糧食了。倘若我們真有心爲難大人,大可在此事上不作理會,又何必冒這樣的風險呢?不與州衙合作,對我們來說並不是什麼罪過,可比眼下這一局面要簡單得多了,大人以爲呢?”
這話也正是之前下屬們曾提過的,陸縝到現在依然沒法給出個合理的解釋,所以此刻也只能再次以沉默以對。同時,他心裡也確實信了對方說的,王家無意與自己爲敵的話。
當然,他也就信了一半而已,他相信,那個被推出來頂罪的王承背後,一定另有主謀。不然以他一個下人,又怎麼可能有膽子和本事去勾結馬賊呢?
但就目前的情況來看,自己想要追究王承背後之人的罪名卻有些困難了,因爲王家是肯定不會給自己這個機會的。明白這一點的陸縝臉色變得有些難看,這纔算真正領教了王家的厲害。
他們不光是靠着朝中的王振便能在此地橫行無忌,其實王家當家作主的人中,還是有些明白人的。當然,要是陸縝真要把事情鬧大,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即便是王承出面頂了罪,他依然是王家的人,一旦追究起來,王家的罪責依然不小。
只是,在有王振這座大靠山的情況下,即便真把官司打到了北京刑部這樣的衙門,自己的成算也很小。顯然,對方就是看準了這一點,纔會表現得如此坦誠和硬氣,這纔是真正的有恃無恐了。
明白了這些,陸縝的情緒便有些低落下來,看來這事兒也只能到此爲止了。
感覺到他那懾人的氣勢已然收斂,王揚又開口道:“大人,我王家雖然因爲宮裡的關係在地方上頗有些勢力,但我們也是知道輕重的,斷然不敢做出這等可能抄家滅族的事情來,還望大人明鑑。”
緩緩地呼出口氣,陸縝終於接受了這一點:“王五爺說的是,倒是本官有些操之過急了。現在想來,一切確實是因爲一個誤會,說不定,這不過是那些賊人爲了給自己開脫,隨意攀咬的王家。畢竟王家在大同府一地聲名在外,他們覺着拉上了你們,本官就不敢對他們如何了。”
“嗯?”王揚又是一愣,對方怎麼連王承的事情都不提了?隨即,他便明白過來,既然不能借此事對王家窮追猛打,那拿下一個王家下人對陸縝來說確也沒什麼用處,那隻會跟王家結下冤仇。既然如此,那還不如連這事都不提,只當自己完全沒聽到剛纔王揚的那番說辭呢。
這個年輕人果然有些頭腦,怪不得能在朝中鬧出這麼大的名頭來。在心下感嘆了一句後,王揚才忙奉承了一句:“大人英明。果然這些賊人的歹毒心思是瞞不過您的。”
如此一說,算是把這樁事情給揭過去了。在也讓王揚得以放鬆下來,打算再說幾句閒話,然後便告辭回去。就這結果來看,自己跑這一趟還是頗爲成功的,至少免除了不少的麻煩。
但陸縝顯然並不打算就這麼放過這位王家五老爺,所以他很快又把話鋒一轉:“敢問五爺,你王家的子侄中可有個叫王趵的麼?”
聽到這個名字,王揚的心突地就是一跳,臉色也微微有些變化。好在他反應夠快,很快就又恢復了鎮定,老實回道:“不瞞大人說,那王趵正是犬子。”
“哦?”陸縝臉上頓時再次露出了玩味的笑容來,真是無巧不成書了呀。他這笑容落到王揚眼裡,讓其又是一陣不安,試探着問道:“可是他又闖下了什麼禍事麼?犬子確實有些頑劣……”
“以王家在城裡耳目之靈便,應該不會不知道昨日發生在城裡的一樁大事吧?”陸縝卻反問了一句。
“大人是指……”王揚的面色變得更加難看:“發生在西城的滅門案子?”雖然不是地方官,但城裡發生的一切都瞞不過王家人,像黃四一家被人殘忍殺害這樣的惡性案件,他們自然是第一時間就收到了消息。
不過對這起案子,王家上下是不怎麼當回事的。畢竟在他們想來,此案與自己沒有半點關聯,即便拿不到兇手,也是州衙那些官員的責任。可沒想到,才一天工夫,事情就發生了讓人措手不及的轉變。聽陸縝這話裡的意思,似乎王趵是牽涉進這起案子中去了。
這讓王揚又是一陣緊張。他雖然有錢有勢,但卻有一樣不是太順遂,那就是子嗣艱難,這都四十三歲了,也就王趵一個兒子。所以平日裡對這個獨子自然是百般疼愛,從而將他慣成了如今小霸王一般的脾氣與作風。
要是如此嚴重的案子真是自己那兒子做下的……王揚都不敢往下想了,只是本能地望向陸縝,語氣比剛纔可要軟弱得多了:“陸大人,這事會不會查錯了,我那不肖子雖然頑劣,卻不至於幹出這等無法無天的事情來吧?”
“這可說不準。”陸縝看着對方有些慌亂的模樣,慢悠悠地道:“既然有人膽大到敢勾結馬賊打官府糧食的主意,就難保其他人不敢殺人。王五爺,你說這話可有些道理麼?”
“我……”王趵神色一陣糾結,想要否認,又不知該怎麼說起纔好,只得僵在了那裡。
而陸縝,倒還算講理,又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其實這事到底真相如何,只要查上一查總能有個結果的。要是並非他所爲,即便來了我州衙也不會出什麼差錯。王五爺,你以爲呢?”
“大人的意思,是要將犬子拿來衙門問話?”
“不錯。他畢竟是涉案之人,衙門自然是要問他一些相關之事的。誰叫他在案發前不久曾與死者起過爭執呢?”陸縝用不容商議的口吻說出了自己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