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上,面對着朝臣的詫異,天子略帶惱火的目光,陸縝繼續着自己的說話:“陛下恕罪,臣剛纔所言,不過是爲了向張大人說明一個道理,那就是隻靠那魏承墨一人的供詞是不足信的。但既然陛下垂問,臣不敢欺君,姚幹確實是聽了臣的密令之後纔會在考場中偷看考題。”
頓了一下後,他又在其他人站出來前,話鋒一轉道:“可是,臣所以讓他們行此事可不是爲了刑部指證中所言的中飽私囊,正相反,臣是因爲要查明舞弊一案,纔會叫人冒險前去偷看。”
皇帝這時纔想起了之前胡濙跟自己進言時所提到的事情,臉色也稍微緩和了些,便順勢問道:“你所說的舞弊又指的是什麼?”
“因爲錦衣衛在此之前查到有人居然在京城酒樓裡向考生秘密兜售考題!”陸縝這才把自己所以做此事的箇中情由給說了出來,隨後又爲自己辯解了一句:“陛下,臣深受皇恩被封爲錦衣衛指揮使,縱不算位極人臣也已身份顯貴,又豈會如此糊塗,爲了些許銀錢就幹出偷賣會試考題的蠢事來?還望陛下明鑑。”
這一說法,其實殿內君臣多半都是有所耳聞,尤其是刑部的相關官員,更是早在對陸縝加以訊問時便聽他談起過。頓時,這些人的心裡都生出了各不相同的念頭,有人覺着陸縝所言倒也在理,到了他這個層次,確實不可能犯下如此錯誤,畢竟那出售考題的利潤雖然不小,可與他從海外貿易上得來了好處相比還是差得太遠,何況這還得冒着被查出後身敗名裂的風險,收益與風險太不成比例,實在不是陸縝這個聰明人會做出的選擇。
而更多的人,卻因爲先入爲主的思維依然對他多有猜疑,尤其是之前還有一個說法,就讓他們覺着他冒險行此事可不光是爲了獲取錢財這麼簡單了。
有此想法的,當然以刑部一些官員爲主,當下就有刑部侍郎站出來反駁:“陸大人,縱然你能言善辯,巧言令色,也無法改變一個事實——那就是你本家侄子陸通便參加了今科會試。想必你正是爲了幫他高中進士,纔不惜犯險偷題的吧?至於你口中所謂的什麼賣體利益,那不過是託詞藉口,掩人耳目而已。”
這話果然就得到了不少人的贊同,官員們紛紛點頭。因爲誰都知道一個榜上有名的進士對一家一姓能帶來多麼巨大的好處,這可不是用錢財所能衡量了。而且陸縝若是真幫了自己的侄子考中進士,那對方一定會在入朝爲官後對他感恩戴德,成爲他最堅定的擁護者,這可是多少錢都換不到的。
聽了這話,陸縝便垂頭不語。見他如此模樣,那位侍郎大人的底氣更足,繼續道:“陸大人,對此你還有何話說?或許你偷題並非爲了出售獲利,但你之用心卻比此更加的歹毒不堪!”
其他官員也跟着議論起來,直言此一點確實可以坐實陸縝的罪名了,因爲在他們看來,這是相當順理成章的事情了。可他們並未發現,陸縝低垂的臉上已閃過了一絲笑意來,這正是他所希望大家提出來的。
直到衆人都數落了好一陣後,他才擡起頭來,沖天子一拱手:“陛下,臣確實有錯在先。不過卻並非徇私舞弊,而是早年間因爲與族中長輩觀念相左,臣早就在官府那裡與蘇州陸家一族斷絕關係了。”
“什麼?”羣臣突然變色,有些難以置信地看着陸縝,就跟在看一個怪物似的。
他們確實有理由感到震驚,因爲陸縝做下的這事放到這個時代實在太過驚世駭俗,有悖倫理了。如今這世道講究的就是個忠孝節義,尤其是讀書人和當官的,就更要強調這一點了。因爲在普世的價值觀裡,只有孝子才能做忠臣!
所以如今這時代裡每一個有了出息的讀書人往往在做了官後要爲族人做許多違心之事,比如把本只屬於自己一家的減賦稅免徭役的權利分與族人,再比如當族人需要幫助時,有時得昧着良心做一些事情……
對此,他們都已司空見慣,也不覺着其中存在什麼問題。所以當有人發現陸縝居然有個叫陸通的侄子也參加了本次科舉後,便想當然地認定其會爲了自己的侄子幹出如此事情來。
可結果……陸縝他居然給出了這麼個答案,這實在太過出人意料,也太難叫人接受了。
只有像皇帝這樣的少數幾個已經知道內情之人,此時才顯得很是鎮定,不過他們看向陸縝的眼神依然有些複雜,畢竟這等事情對一個人聲譽的影響還是相當大的。
“陸大人,你可不要爲了脫罪就在此信口雌黃哪!”劉慕青也有些忍耐不住了,當即站出來表示懷疑道。
“事關重大,我怎敢胡說?”陸縝神色平靜地回道。
“陛下,臣以爲陸縝此言實不可信,這說不定只是他在出事後爲求自保的一個託詞而已。就算有陸家之人可以爲其作證也值得商榷,因爲誰也不能確保他們是不是早有預謀!”劉慕青趕緊上前進言。
這話很快就得到了不少其他人的認同,畢竟相比於此,還是前一個說法更讓人容易採信。甚至有人連連搖頭:“陸大人這話實在荒唐,以往只有犯了錯的族人被家族驅逐,還從沒有聽說有哪個人敢主動與族人劃清界限呢。”
“陸卿……”皇帝也看了陸縝一眼,等待着他的解釋。
“陛下,臣之所言句句屬實。至於爲何臣會冒此大不韙與陸家斷絕關係,乃是因爲他們一直就沒真把我當成家人看待,甚至當初還曾聯手外人慾置我於絕地。再加上臣自幼便遭受他們欺凌,是得了岳家資助才考中的功名,對陸家並無半點虧欠,所以纔會在憤怒之下做出如此決定。
“至於各位大人質疑我是爲了給自己留下後路纔會拿出這麼個理由來,我可以很明確地告訴各位,你們錯了。因爲我與陸家斷絕關係是有蘇州府衙作證的,並且還一早就留下了字據。那還是近十年前的正統年間呢,當時陸通才幾歲,我總不能未卜先知,算到十年後會有此事,所以早早就連同陸家之人開具了這麼一份文書吧?”
陸縝這話一說,在場衆人是徹底傻眼了。人家居然還有確鑿的證據,這下可不好再作質疑了。
“陸卿,你這話可當真麼?”皇帝在沉默了片刻後,才問道。
“臣不敢欺君,事實正是如此。而且,爲了替臣脫罪,錦衣衛已經一早就派人去蘇州取回那份文書作爲證據了。或許這幾日裡,便會把東西呈送朝廷。”陸縝趕緊回話道。
話說到這個地步,羣臣是真有些不知該如何評價此事纔好了。不過絕大多數人已經開始相信了陸縝的這一說法,因爲他給出的證據實在很難讓人反駁。
只有劉慕青,他的心開始猛然揪緊,要是這次讓陸縝脫了罪,以他一向以來行事的作風,再加上錦衣衛,恐怕自己可就要有難了。尤其只要讓他想起此事背後的一些東西,他就越發感到不安。
現在,他唯一的指望就只有那些人跟自己說的,他們早有應對之法並不是在撒謊了。希望蘇州那裡已經得手,毀去了那些證據,不然後果將徹底失控。
正當大家都覺着事情要這麼擱置下來,靜等蘇州把消息送回來時,陸縝卻再度開口:“陛下,臣還有事稟奏。”
“陸卿請說。”皇帝點頭應道。
“臣以爲此事確實大有蹊蹺,這起看似是舞弊案的案子背後另有陰謀,想要藉機對臣下手的陰謀。”陸縝神色凝重地回話道。
“嗯?此話怎講?”朱祁鈺皺了下眉頭,有些不安地問了一句。難道陸縝這是要反擊了麼?他是想借這個機會對付朝廷裡與自己過不去的某些官員,所以纔拿出了這麼個理由來?
“陛下,臣一直都在思考一個問題,以姚幹之精明,又是在夜間偷取考題,怎麼就會被人逮個正着?這分明就是有人早就料到了會有此事,纔會做好了佈置。
“還有,臣是因爲錦衣衛一早查到了有個叫周祿的賊人在跟考生出售考題,纔會爲了穩妥起見讓身在考場的姚幹他們相機偷看考題以辨其真僞。可結果卻查出那考題是假,而那叫周祿的賊人卻又突然在錦衣衛的監視下脫身逃走。要是沒有人一早指使與接應他,他怎麼可能做到這一切?
“綜上兩點來看,這起所謂的科舉舞弊案其實就是一個針對於臣的陰謀,爲的就是讓臣冒險行事,從而落下一個偷題舞弊的罪名。還望陛下明察!”說着,陸縝便跪倒在地。
而這一番話,卻說得在場君臣都是一陣發愣,誰也沒想到他會做出這麼一番推斷,可仔細想想他的說辭,還真有些道理了。當然,這一切都得建立在陸縝確實沒有舞弊的基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