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之後,彷彿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切皆平靜如昔,然對於韞儀來說,一切已經變得與以前不同;她曾最爲尊敬愛重的人,已經變成她最痛恨最不願見的人;唯一令她欣慰的是,從那以後,楊廣真的沒有再尋過她。
這日,杜如晦入宮來見韞儀,平日裡看着有些嚴肅的臉龐,今日卻一直掛着笑容,一問之下,方纔知曉原來是王顯月有了身孕,杜家很快就有後了。
韞儀微微一笑,對如意道:“準備一份禮送去杜府,就說是我恭賀杜少夫人的。”
在如意離去後,杜如晦打量了韞儀一眼,試探道:“公主可是有什麼心事?”
韞儀隨手端過茶抿了一口,道:“爲何這麼問?”
“自從臣進來之後,公主就一直好像不太開心的樣子,若是有事的話,公主不妨說出來,或許臣可以幫得上忙。”
韞儀澀然一笑,“這件事你幫不上忙。”沉默片刻,她忽地道:“若當初我選你爲駙馬,你說會怎麼樣?”
韞儀說得很輕,杜如晦未曾聽清,道:“公主您說什麼?”
韞儀笑一笑,搖頭道:“沒什麼,隨口之言罷了,不必放在心上。”
杜如晦總覺得韞儀今日怪怪的,但既然後者不肯說,他也不便勉強,坐了一會兒,韞儀道:“近日都在做些什麼?”
“都是一些瑣事,不過……”杜如晦嘆了口氣,道:“公主近日可曾出過宮?”
韞儀手一顫,還很燙的茶水不慎濺在手上,如意連忙替她拭去,道:“公主疼嗎,要不要奴婢去拿藥膏來擦擦?”
“我沒事,不必麻煩。”這般說着,她將目光轉向杜如晦,道:“一個月前,我曾出宮過一趟,怎麼了?”
杜如晦嘆道:“據臣所知,在這一個月裡,江都百姓至少死了上百人,餘下的人,也都活得痛苦不堪,猶如身在地獄之中。”
韞儀沉默片刻,道:“可是餓死的?”
“看來公主當時已經看出端倪了,不錯,皆是餓死的。”杜如晦搖頭道:“在無糧可吃之後,他們先是宰殺自己畜養的動物,之後開始吃樹葉樹根,再後來開始吃樹皮樹根,最後……他們開始吃起了土。”
“土?”吉祥愕然道:“這樹皮樹根我勉強還能理解,土怎麼能吃?”
杜如晦澀笑道:“你說的沒錯,土怎麼能吃,可是能吃的都已經被他們吃光了,除了土,再無其他。”
吉祥難以置信地道:“如今正是春季,草木茂盛,應該會有許多樹葉,怎麼可能吃光。”
“對,眼下是草木茂盛,但你可知江都城有多少老百姓,每人去摘,就算有再多的樹木也會被摘光的。”
如意試探道:“那土……吃了沒事嗎?”
“土確實可以令他們有肚飽之感,但卻會沉澱在腹中,無法排出,最後那些人皆是活活腹脹而死。”說着,杜如晦搖頭道:“但這還不是最慘的。”
如意疑惑地道:“這都不是,那是什麼?”
杜如晦沉沉道:“我聽說江都邊上的一個小城,那裡的百姓吃盡一切能吃之物,最後竟然到了自相食的地步。”
如意二人驚呼一聲,難以置信地道:“自相食,杜公子你是說……他們吃人?”
杜如晦點頭道:“不錯,他們易親人而食。”這一次,莫說是如意,就連韞儀也是悚然變色,江淮一直都是富庶之地,魚米之鄉,如今楊廣纔來此處不過半年,就令百姓淪落到自相食的地步,實在……令人無言以對。
杜如晦道:“其實臣知道朝廷各處糧倉之中,皆儲滿了糧食,只要陛下肯開倉放糧,百姓就可以熬過這一關,可陛下始終不肯放糧;臣知道陛下對皇后娘娘一直言聽計從,就連當年唐國公父子抗旨,亦看在皇后娘娘的面上饒恕;這一次……公主能否看在江淮無數百姓的面上,再請皇后向陛下進言。”
吉祥嘴快地道:“杜公子以爲公主沒有做過嗎?一個月前,公主看到那些百姓要吃樹葉那麼苦,就向陛下進言開倉放糧,結果……”她眼圈一紅,沒有再說下去。
“公主進言,陛下未必會同意,但皇后……”杜如晦剛說到一半,韞儀出言打斷,“這件事,我與母后都無能爲力,你走吧。”
這個回答,令杜如晦愕然,在他印象裡,韞儀一向都很關心百姓生計,這次何以會如此冷漠?
“公主……”韞儀擡手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就算這一次,母后勸動他開倉放糧,那下一次呢?下下一次呢?”她搖頭,帶着嘲諷的笑容道:“只要他在位一天,天下百姓就一天不會有好日子過。”
杜如晦詫異地打量着韞儀,後者今日說得話,句句都透着古怪,彷彿對楊廣有很深的不滿;可是韞儀以前明明很敬重她這位父皇,何以現在態度突然大變?難道是他們父女之間鬧了矛盾?
不等他言語,韞儀已是道:“我很累,吉祥,送杜公子出去。”
見她這樣說了,杜如晦只得拱手告辭,在退出飛香殿後,他道:“吉祥姑娘,公主與陛下可是出了什麼事?”
吉祥嘆道:“一言難盡,總之杜公子若來飛香殿,請儘量不要在公主面前提及陛下,公主不會想聽的。”說着,她屈膝一禮,道:“奴婢就送到這裡了,杜公子慢走。”
杜如晦點點頭,待得吉祥步入飛香殿後,方纔想起還有一事忘了與韞儀說,自從他迎娶王顯月,成爲王家一份子後,崔家很是太平了一陣子,但最近他發現崔家與暗中與宇文一族往來,且行事神秘,怕是在謀劃什麼。
對於崔家而言,最恨的人,莫過於他與韞儀,所以他一得知此事,便趕來提醒韞儀,豈料今日韞儀態度異常奇怪,令他忘了說這件事;不過,韞儀身在宮中,崔家應該不敢冒險動手,萬一真查到什麼,再來提醒韞儀也來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