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孫掌櫃的回報,花隆平倒沒覺什麼,柳氏和花驚容卻不悅起來。
花驚容眉頭微蹙,道:“一個時辰?我們兩桌一共才八個粥菜,怎麼要用那麼久?她手有那麼慢嗎?”
孫掌櫃陪笑道:“不是丁姑娘手慢,是我這酒樓小,又不知道宰相大人和夫人小姐要來,提前沒有準備下,故此一些東西都得現買現做,所以慢點。況且丁姑娘說一個時辰之內,說不定一會兒工夫就好了!”
花驚容依舊神情不悅,不耐煩道:“好了,我們等着吧!若過了一個時辰菜沒上齊,可是要砸你這酒樓的!”
孫掌櫃賠笑着答應,退了出去,一關上門,便長長出了一口氣,心中暗暗罵道:見過張狂的,還沒見過如此張狂的,還是個官家小姐!
雖是心中七上八下,但孫掌櫃還是沒有去後廚看,只提着心吊着膽在前堂照應,把一隻耳朵豎着聽着給二樓傳菜的動靜。
沒多久,便聽見夥計傳菜上菜的聲音:“凝幽閣——香菇油菜一盤,清炒蝦仁一盤——”
凝幽閣正是花隆平那間雅間,聽見開始上菜了,孫掌櫃心裡微微輕鬆了些,下意識回頭看看樓上,喃喃說道:“千萬別雞蛋裡挑骨頭……”
又過了一會兒,夥計又往上傳菜,喊道:“集雅閣——胭脂牡丹一盤——”
孫掌櫃愣了一下,在櫃檯後自語道:“胭脂牡丹?是菜名嗎?酒樓裡有過這個菜嗎?是什麼菜?……”他滿腹驚訝,但想到上菜的雅間集雅閣,他又硬生生將這好奇壓了下去。
因爲集雅閣就是花驚容所在的房間。
徐家姨太太和柳氏都驚訝地望着面前這盤讓她們捨不得吃又驚豔的菜,獨有花驚容,眼中的欽羨一閃而過,便又換上懶懶的神態。
新鮮的蝦肉碾成泥,在白冷布的小袋子裡壓成片,再隔水一燙,就變成了鮮豔的粉紅色。柏小妍巧手稍加擺弄,就成了一朵嬌豔的牡丹。而這個盤子裡,堆疊着七朵“牡丹”,中間用修剪過的碧綠的水芹葉子連綴,邊角上“飛舞”着一直橘紅的彩蝶,栩栩如生。
“這是什麼?”花驚容用玉筍一樣的指尖指着菜問小二道。
小二笑嘻嘻地答道:“小姐,這叫‘胭脂牡丹’。”
“什麼做的?”
“回小姐:蝦。”
花驚容點點頭:“看來,這就是那個‘吃下不見蝦’了!還不錯,這麼短時間裡能想出這個花樣來,算她聰明!”她轉了一副面孔,對柳氏道:“母親,您和姨太太先嚐嘗,味道怎麼樣?”
柳氏搛起一箸“牡丹”,放入口中,道:“蝦肉是新鮮的,可是沒有味道。”
花驚容冷笑一聲,對小二道:“聽見了嗎?沒有味道。這種東西好看而不實用,還敢給客人端上來?”
小二一指旁邊被她們忽略的醬碟,道:“夫人和小姐有所不知,這蝦肉是要配着醬吃的!”
徐家姨太太已經看出面前這兩位貴客是專門針對柏小妍而來的,於是也加入到她們挑刺的隊伍裡,嗤笑道:“喲,我還是第一回聽說,吃蝦要蘸醬的。你當這是大蔥韭黃那種不入流的菜呢?”
小二忙擺手道:“這位夫人,您還不知道這醬不是黃醬豆瓣醬那種醬,是蠔油配了甜辣醬製成的,味道不一般呢!”
“我嚐嚐!”徐家姨太太也搛起一箸蝦肉,蘸了些醬放入口中,馬上便讚道:“果然味道很好,竟是從沒有嘗過呢!鮮,又鹹中帶甜,微微有些辣味,很好!太太和小姐也嚐嚐?”
柳氏和花驚容的臉色明顯有些不好,柳氏便道:“甜辣醬啊,正好我和女兒不吃辣。徐夫人,您自己吃吧!”
徐家姨太太馬屁拍在了馬腿上,很覺得臉上無光,便訕訕地放下了筷子,對小二道:“好了,我們知道了,你下去吧!”
小二答應着出了門,走下樓梯,還沒有走過樓梯拐角,便看見孫掌櫃衝自己擺手。小二忙走過去,孫掌櫃便小聲問道:“怎麼樣?”
小二當然知道他說的是樓上兩間屋子裡對那幾道菜的評價,便回答道:“凝幽閣還沒有說什麼,集雅閣裡——”他壓低聲音道:“花家小姐純粹是來挑事的,得跟丁姑娘囑咐囑咐才行!”
孫掌櫃苦笑了一聲,沒說什麼,讓小二先去候着了。小二才站到櫃檯邊,就聽裡面又喊道:“凝幽閣——小炒肉一盤!集雅閣——桂花芙蓉珠一盤!”
小二忙跑進去端菜,看着小二的背影,孫掌櫃又愣了:這“桂花芙蓉珠”又是個什麼東西?想到這兒,他忽然有些後悔,爲什麼剛纔沒有問問小二那盤“牡丹”究竟是用什麼做的。
小二端着兩碟碧綠絳紅的和瑩白嫩黃的菜上了樓,先給凝幽閣送上小炒肉,又將“芙蓉珠”送去集雅閣。
看着素淨的青花瓷盤裡放着的如湯圓大小、上面撒着一層桂花的的白色圓子,花驚容又問道:“這叫‘桂花芙蓉珠’?是什麼做的?”
小二道:“小姐,這桂花芙蓉珠小的只知道里面放了雞肉,但究竟是怎麼做的就不知道了。”
花驚容點點頭,嘴角微微一勾,道:“這就是‘吃肉不見肉’了!母親,這回女兒先嚐。”
她用小湯匙舀起一個丸子,咬開了一半。
丸子是實心的,內外一樣柏白,若是不說,真覺不出是雞肉所做。花驚容只覺得味道清香,沒有一點雞肉的腥味,還混合了些桂花的香氣;口感細膩,就說是吃到了上好的魚丸也有人信;齒間又覺滑溜爽口,既有軟的感覺,又有彈牙的感覺,確實是道好菜。
“這道‘芙蓉珠’做的尚能吃一吃,母親和姨太太嚐嚐。”花驚容端詳着盤子裡白玉一樣的丸子和點點嫩黃的桂花,垂下的眼簾掩住了一絲妒意。
“光告訴行嗎?得讓她重做!”花驚容正色說道,很是認真的樣子。
小二道:“這事小的做不了主,還得跟掌櫃的請示了才行。您稍等,稍等!”
小二幾乎逃一樣地出了集雅閣,跑到樓下將事情說了。孫掌櫃咂嘴搖頭道:“真是沒想到會挑出這個毛病出來!不過我們也惹不起,只能再給丁姑娘添麻煩了。”
他走到後廚,見柏小妍正將凝幽閣最後一道菜盛到盤子裡,而楚小妘也已經熬好了“不見米”的粥,盛到一個粥盆裡,在旁邊放上碗和粥匙。
柏小妍見孫掌櫃又進來,臉上雖是笑着,目光卻閃閃爍爍,一見便是有難言之事的樣子,於是先讓小二將菜和粥端走,自己迎了過來,道:“這四個粥菜已經做好了三個,還有一個也快好了。掌櫃過來是有什麼囑咐柏小妍的嗎?”
孫掌櫃搖搖頭道:“孫某知道姑娘已經很費心力了,但奈何那位挑剔極了,簡直是雞蛋裡挑骨頭!她說你做的那道‘桂花芙蓉珠’不是‘吃肉不見肉’,而是‘吃雞不見雞’,說要你重做!”
做完粥後湊過來聽的楚小妘一聽就急了:“這是什麼話?雞肉難道不是肉?也太挑剔了,我這就找她去!”
見楚小妘心急真的要出去,柏小妍忙拉住她,道:“別去!一會兒我去!不用急,我有辦法應付。現在先把最後一道菜做了再說。”
楚小妘嘆了一口氣,道:“好,我先看看糰子蒸好了沒!”
孫掌櫃看看柏小妍面前案板上,除了幾個切掉的西紅柿蒂,什麼也沒有,根本不知道她要做的菜的原料在哪裡。他便問道:“丁姑娘,這最後一道菜是什麼?用什麼做的?能否先告訴我?”
柏小妍道:“也無需隱瞞。這道菜叫‘碧火丹霞’,用小白菜和西紅柿做的。不過前面得先讓楚姑娘幫忙做出形來。一會兒就好。您先去前面忙吧,我讓他們準備點東西,最後一道菜我自己送上去。”
孫掌櫃悶悶地回到前面,時不時地回頭看看,盼着能早點看見柏小妍出來,可他卻覺得時間過得好慢,怎麼也等不到柏小妍出現。
似乎過了好久,柏小妍終於端着兩個盤子出來了。兩個盤子都用碗蓋着,孫掌櫃根本看不見裡面裝的是什麼。他驚奇地向柏小妍投去目光,柏小妍卻回他微微一笑,向樓上走去。
此時二樓上客人已經很少了,凝幽閣的門半開着,柏小妍經過的時候瞥見一個花白鬍須的老者也向她投來一瞥,她料定那是花隆平。她微微頷首致意,隨即端盤進了集雅閣。
她一推開門,裡面坐着的三個女子和站着的三個女子都吃了一驚。
柏小妍進來之前,她們的確在商量要讓柏小妍上來,好好刁難她一番,聽見門響的時候,她們本以爲是小二又進來了,卻誰也沒有想到會是柏小妍本人。
花驚容最早猜出這就是丁柏小妍,但面對她的時候,卻怔怔地盯住她,說不出一句話。
“璞玉未雕,天然可愛。”
這是她面對柏小妍時第一時間想起的句子。
柏小妍穿着後廚裡穿的衣服,普普通通,還帶着一股油煙的味道。她身上更沒有什麼裝飾,就連頭上,也只插着一支銀釵,帶了幾朵絹花,樸素得有些寒酸了。
可她卻有着花驚容在那些世家小姐中從未見過的清澈透亮的眼睛。
如果說誰還有的話,那便是少年時候的陶安泰。一瞬間,她想起了陶安泰十六七歲的樣子,確切地說,是十六七歲時候的眼睛。
和眼前這個樸素的姑娘一樣清澈透亮的眼睛,透亮得纖塵不染。
莫名地,她鼻子發酸,眼睛發脹起來,似乎有一股淚水要衝破那道屏障,盈眶而出。
“該死!最近太容易落淚了……對着這個丫頭也想哭?”她覺察到自己那一瞬間的失控,連忙在心底罵着自己。
“你就是丁柏小妍吧?”柳氏先發了聲。
柏小妍託着兩個盤子,微微蹲身萬福,道:“民女丁柏小妍見過花夫人、花小姐。”
“哼,民女?你也是御廚總管丁逸鶴的女兒、先皇賜匾以嘉獎之的丁無爲的孫女,也是官家的小姐,稱什麼民女?”
自從決定要來見丁柏小妍,柳氏便好好打聽了柏小妍的家世,令她沒想到的是,丁家竟然還會有如此大的背景。之前她只是以爲丁家和那些普通的廚藝世家一樣,只享有巨大的聲譽,沒有有力的家族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