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住不要亂跑。”韓氏最後一次扯了扯兒子的衣領,諄諄叮囑道,“這和你以前穿的都不一樣,動來動去的,衣服皺了就不好看了!”
於元正翻了個白眼,“我知道啦,娘,都說過好多遍了——含光還在外頭等着呢!”
韓氏也只好不再說了,走出來堆着笑臉和楊老師寒暄,“真是麻煩老師啦,我們家元正不懂事,一會兒還請您多關照。”
和慈恩中學不同,桂樹中學距離天恩慈幼局是有一段路的,平時含光和於元正只好坐公車來往,不過今天第一天上學,也要報到造冊,領書交學費什麼的,於屠夫又得去進貨——且也是不自信,怕上不得那樣的場面,給兒子丟人了。正好楊老師也要帶含光過去,他是知道於元正的,也懂得含光和他們一家的交情,順帶着拉過去也不是什麼大事。
和韓氏客氣了幾句,楊老師便道,“早上堵車厲害呢,咱們還是快些過去吧。”
韓氏聞言,還要再依依不捨一番,於元正卻是怕了他了,一轉身就鑽進了車內,倒讓韓氏有幾分尷尬。含光抿着嘴偷偷一笑,提起裙子也坐到了車裡。兩人透過車窗,望着韓氏把學費遞給楊老師——桂樹中學的學費倒是並不太貴的。而含光連學費都不必交,她孤兒出身,在這一塊倒是自然有些減免優惠的政策。
“你師公和師叔都讓我好生照顧你,讓你別緊張。”楊老師一邊開車一邊從後視鏡看了含光幾眼,又點於元正的名,“小於,緊張不緊張啊?”
於元正不能不承認,“有一點……”
“桂樹那邊的確和慈恩中學的氛圍不會太一樣的。”楊老師也是實事求是地介紹,“但你們也無須太擔憂了,也不是說入讀桂樹的家裡全都是豪商鉅富,真是那個層次的,都會去北京讀書。其實很多也就是中產之家而已,再說,桂樹這樣的學校,校規都是極其森嚴的,也不會有什麼太過分的事情。”
含光想到華清小學那個教導主任對柳子昭的態度,也是認可地點了點頭。在她那個年代,家塾先生很多都是不第秀才、舉人,論家事和學生根本無法相比,但即使如此,學生對老師的尊重依然是不可打折扣的,若是驕慢了老師,傳揚出去,一家子的名聲都跟着受損。看來,雖然兩百年過去了,但這尊師重道的風氣,還是在大秦的中上層社會裡保留了下來。
“你們也要注意。”楊老師叮囑着兩個學生,“桂樹的校規可不能等閒視之,那種學校的管理力度和慈恩小學根本不能同日而語,不要以在慈恩小學的心態來對待桂樹中學。”
底層社會長大的孩子,難免有些散漫,尤其是兩個人在慈恩小學都是優等生了,自然也享用特權。這種雞頭型的學生一旦進入了更高等的學府,發覺自己的資質在同儕中可能也就算得上普通。再加上家境和同學們比相去甚遠,很容易就因爲心態上的失衡導致成績一落千丈,楊老師這樣說,也是擔心含光和於元正犯了這個錯誤。
不過,又從後視鏡打量了含光一眼,楊老師心裡的擔憂也是有點動搖:於元正也就罷了,含光應該是不會犯這個錯誤的。
說不清爲什麼,就是一種感覺,楊老師琢磨了一會,忽然間發現,好像對含光來講,桂樹中學並不是傳說中的桂樹中學,而應該說是‘區區一個桂樹中學’的樣子……
再想想桂樹中學裡可能遭受到的那些待遇,楊老師覺得,嗯,可能桂樹中學對她來說,也就是區區一個桂樹中學吧……
報名排班的日子,大家自然到得都早,老生們自行入班開始上課了,新生們卻還要在寒風凜冽的校園中排隊逐一完成報名、分班、拍照、領卡、領書等程序。——纔是一月,正是一年裡最冷的時候。衆人都在校服外頭披了皮草,按桂樹中學的規定,皮裘用的全是統一的青色緞面,上頭繡的是學校的標記——月中盛放的一株桂花樹。
甚至連出的風毛都有嚴格規定,全是一色青黑,不過,即使如此,也擋不住學生們的攀比。在老生們那也還罷了,各家的底蘊多少都有所瞭解,可新生們彼此那還不夠熟悉,這時候都和熟朋友們站在一處,卻是全都拿眼斜着看別人身上的皮裘是什麼料子。
“聽說歐洲那邊,凡是皮草大衣都是反穿的。”衛京搓了搓手,呵出一口白氣,笑道,“上個月法國那邊來了人蔘加酒會,他太太出去買衣服,抓起樣衣就要反着披——奪天工的店員肚皮都要笑破了。”
“那羣白蠻子,從來都是茹毛飲血。”柳子昭有幾分不屑地攏了攏黑狐皮斗篷,“他們哪裡懂得怎麼穿衣服呢。”
“也不是不懂。”一旁的新同學便有搭話的了,“一個是歐洲那邊冬天不太冷,海洋性氣候,雖然緯度高,可溼潤溫暖。毛皮反穿太保暖了,反而容易出汗。還有一個,歐洲那邊更願意炫耀,不反穿斗篷,可就顯不出毛料的高檔了。”
“這倒也是。”柳子昭對這小女孩倒有幾分另眼相看了,因笑道,“不知同學是哪家的閨秀?”
“我是蕭家十四房的。”這小姑娘便笑道,“蕭安平,我知道同學是柳家的——從電視上看過。”
這一兩年來,柳子昭不知在生活中受了多少明裡暗裡的調侃和嘲笑,蕭安平的態度已經算是裡面比較好的了。她並沒有生氣,只是在心裡快速思索了一下蕭家的來歷:也是多年的世家了,似乎是從前在西安駐軍搬遷過來的一支,在西安府邊緣有好些地,這些年隨着城市的擴張,家族一下發達了起來……
雖說是新近發家,但家族也是傳承多年。柳子昭便沒擺架子,笑了一下,自嘲道,“這裡不認識我的人,估計也不多了。”
衛京肯定不會接茬這個話題,他友善和蕭安平議論,“你這就說對了,現在斗篷,風毛出一種毛,裡面用另一種毛的多見得不得了。手藝熟慣的,不是細看壓根都看不出來。”
蕭安平對此貌似也很瞭解,點頭笑道,“你好比說白狐裘吧,以前用天馬毛來仿,天馬毛還會微微發黃呢,現在,人造毛也有做得很好的,若是穿在內里根本都看不出來。”
一邊說,三人不禁就在身邊人羣中巡梭了一遍:這冬日裡穿斗篷,是很見家底的一回事。斗篷不比衣服還能放,基本來說必須量身定做。而上好的皮毛斗篷,一件帶人工賣到十萬也不稀奇。家底不厚實的,就是想打腫臉都沒這個底氣去置辦,只能想辦法遮遮掩掩,或是穿人造毛,或是就和衛京說的一樣,採取拼接的作弊手段,外頭風毛出好的,什麼玄狐毛呀、黑鼠毛呀,裡頭就拼些色近的差皮子。
不過,一眼望去,幾個孩子卻是什麼都看不出來——現在這年頭,造假技術也發達,他們雖然熟悉皮料,卻不是專家,年紀也還淺,可沒這麼容易瞧出破綻。反正極目望去,所有人都穿着體面的斗篷,一道說說笑笑的,全然是盛世太平、熙和安樂的富貴景象。
三人收回眼神,相視一笑,都知道對方是一無所獲,柳子昭忽道,“不過,我知道今天一定有一個人穿的是假毛,只是她多半還沒來罷了。”
衛京和蕭安平也都知道她說的是誰,蕭安平笑了一下,倒是沒有附和,衛京道,“也未必,人家可能穿棉斗篷來的。”
他們沒有刻意降低聲音,周圍人聞言都笑起來,也有人道,“哎呀,別笑了,可憐見的,那樣貧寒身份,考進來可不容易。”
用的卻是一種特別憐憫的語調,彷彿在談論雪地裡挨凍的乞丐一般。這也引來了一陣贊同的低吟:大家子弟,從小以品德、修養教導,除非像柳子昭這樣和含光早有恩怨的,否則也起碼不會和暴發戶似的一羣人在一起鄙視別人的貧困。要展現優越感,她們多的是辦法。
柳子昭環顧衆人,微微一笑,心裡倒是舒坦了不少:其實,哪用得着自己去對付她?本是草窩裡的母雞,還能擠得進鳳凰巢裡麼?在桂樹,她李含光還能和以前在那什麼貧民小學一樣享受衆星拱月的態度,那纔是見鬼了呢。不說別的,上了中學以後,功課逐漸變多變難,所有人都要私下去請家教的,她花得起這個錢麼?
倒是沒必要太針對她了,也徒然降低了自己的身份,還讓人以爲自己真做了什麼虧心事呢。柳子昭安然想,她自然會在桂樹裡學到許多做人的道理的。
正這樣想着,門口那邊一聲車響,又有新同學來了。
現在人已差不多到齊,有新人進校,總是會惹來好奇的眼光,一羣人聞聲都望了過去——
然後,也就都驚得呆了。
她穿着半新不舊的玄狐氅衣,衣下微露淡青色襦裙。頭上綰了兩個丫髻,是未及笄少女常見的打扮——也是桂樹中學明文規定的唯一發型,除此以外,別無裝飾,甚至連衣服都說不上十分惹眼,一樣的玄狐大氅,柳子昭也有一件:這兩百年來,養殖業興旺發達,實際上毛皮的珍稀程度還是稍微下跌了一點。按說,從打扮上來看,無非只是泯然衆人的水平。
就是從長相上來說,她雖然清秀漂亮,卻也不是令人驚爲天人的水平。這一出場本該是平平淡淡,吸引不了任何人的注意力……
但問題就是她雖然穿得不起眼,長得不驚豔,但舉手擡足之間,卻是自然而然地就透出了一股難以言說的尊貴氣質。那份雅正持重、矜貴淡然的氣質,就像是黑夜中的螢火蟲,使得她毫不費力地就吸引了衆人的注意力。
大秦的權貴階級一直推重傳統服飾,對於西服不屑一顧,不是沒有原因的,傳統襦裙布料垂墜,和西式服裝相比,一旦行動幅度過大,極容易出現裙翻紅浪、袖飛行雲的現象。雖然這在很多時候也被人讚賞爲青春活力的象徵,但傳統禮儀,還是對貴族男女的儀態有很高的要求。而且這些要求不是經過長期嚴苛的訓練,是做不好、達不到的。
沒有閒工夫,誰能這麼折騰?能有心思這麼培養孩子的人家,家底那還用說嗎?換言之,沒有經過相關的訓練,穿着袍衫行走,也很難給人以典雅的感覺。
李含光的步態,按理來說應該和她身邊夥伴一樣,透着些倉促和拘謹。可她的步伐卻好像一朵初放的荷花一樣,輕盈而矜持,她的神態又是如此的自然和親切,她的裙襬像是流水一樣細細地抖動着,雙手在腰腹處輕輕交握,雖然走動速度不慢,但每一步都走得這樣好看,甚至連她平淡的穿着,都被她的動作點亮,滿是雅緻的光輝——暴發戶才老穿新衣裳呢,真正的大戶人家,日常穿的不都是這樣半新不舊的衣裳嗎……
她對衆人的矚目甚至都沒有一絲特別的反應,眼神繞着衆人望了一圈,脣邊驀地逸出了一絲輕輕的笑意,舉起手打了個招呼,便略微加快了腳步,帶着她的小跟班融入了人羣之中。
人羣自然而然地就爲她讓開了一條道——就是公主來了,恐怕也就只能得到這個待遇了。
“哎呀,你來了。”安芳芳很自然地就從人羣中冒出來和她搭上了話。剛纔和李含光打招呼的應該也是她,“我還想呢,你也該來了……”
柳子昭垂下眼,假裝沒看到周圍人看她的眼神:甚至連衛京,在李含光閃亮登場以後,都不禁複雜地把眼神投了過來。
忽然間,她已經不再喜歡自己身上這件玄狐大氅了,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啃噬着她的心,就像是螞蟻在咬一般,又痛又麻。
柳子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方纔擡起頭來,盡力若無其事地笑道,“這個氣質……嗯,確實是好,她可真不像是慈幼局出身的孩子。”
這簡簡單單的話,卻是激起了不小的迴應。周圍人羣本來在看她的笑話,此時卻都是被這話惹起了深思,開始互相交換着頗富深意的眼神。
的確,李含光這做派,確實是一點也不像是慈幼局出身的孤女。
她的身世,只怕是很有問題,說不準就和慈幼局的李局管有不小的關係。
抱着這樣的心思再去看李含光,有不少人甚至都會覺得,她和李局管生得也有幾分神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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