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楊老師的良心(上)
楊老師的眼神停留在含光背上,就像是一根刺,刺得她怪不舒服的,很想扭肩擰背,緩解一下這隱隱的刺痛。但多年來養成的習慣,使得她近乎是本能地摒棄了心中的雜念,幾乎是抱着虔誠的心情,繼續書寫着大唐時傳承下來的名碑貼。
說來也是好笑,當年開始練字,只是爲了和她那小小年紀就刻苦得近乎妖孽的七妹慪氣,可練着練着,卻是練出了樂趣,書法成爲了她前世最拿得出手的特長。甚至因爲書法的出衆,她也曾得到父親的看重,激起了他教女的興致。在繁忙的公務中,她父親也曾抽出幾個下午,指點她臨摹特地從西北搜求來的幾張名貴碑帖,含光到現在都還記得父親的聲音,“飄若遊雲、矯若驚龍,書聖是剛柔並濟,可稱二絕。我也不指望你能兼收幷蓄,你能把書聖的柔給學去了,再兼上一二分的剛強。當今天下女子書法,能比得過你的那也不多了,要學王右軍,別的碑帖多有僞作,你且先把《聖教序碑》臨熟了再說。爲人處事,最難得持之以恆,王右軍學書,墨染青池,我且看看你能染黑幾缸水吧。”
王羲之的傳世名帖不少,但最有名的還是集衆帖鐫出的《聖教序碑》,當時只是這個碑帖,她就學了兩年。此時一提筆,昔年往事頓時紛至沓來,佔據了腦海,前世那鮮亮的錦繡、潑天的富貴、含糊的笑語,彷彿都回到了眼前……含光是真的寫進去了,等她回過神來時,一張紙已經寫完,而楊老師也已經站在她身邊很久了。
快放學了,同學們雖然也投了好奇的眼神過來,但這份好奇可比不上對放學鈴聲的渴望。既然楊老師已經停留在含光身邊很久,課堂秩序也就不那麼良好了,許多學生們都在交頭接耳地說着小話,教室的這個角落並沒有吸引多少注意力。含光也就很平常,甚至是有幾分吃驚地看了楊老師一眼她演技不好,這幾分驚容,真是準備了好久纔敢露出來給楊老師看到。
楊老師卻也早度過了最開始的震驚期,現在他看着含光的眼神已經是帶着深思了。
“這個碑,你知道叫什麼名字嗎?”他問含光。
“《聖教序碑》啊。”含光很自然地回答。
下課鈴聲響了起來,楊老師深深地看了含光一眼,“你和我到辦公室來。”
放學期間,大部分老師都已經下班回家了。辦公室裡空落落的,只有幾個留堂的學生在聽班主任的訓話,楊老師沒有留下來和同僚寒暄,他急匆匆地來到自己的辦公桌前,隨手清了一下桌子,便鋪排開了自己的文房四寶。“你用這套寫幾個字我看看。”
學生練字,能用多好的筆?筆鋒乾澀、劈叉都是很常見的事,就是紙張,也用的是便宜的麻紙。楊老師自己的這套文房四寶,起碼是有點名堂了,含光端詳了一下:硯臺用的居然是洮河硯,如果不是近年來洮河硯跌價了,那楊老師的家底可不容小視,墨是新墨,味兒卻也不錯,比她用的罐裝墨汁要好得多了,筆是狼毫,紙看來也是上好的正宗宣紙。楊老師衣着簡樸,穿的是老師們常穿的青布直綴,不想這一套文房四寶倒是大見身份。
雖說指尖已經是有點發癢了,但含光還是控制住了自己磨墨的衝動,她故作無辜地看了楊老師一眼,“老師,我沒磨過墨……”
楊老師拍了自己額頭一下,“噢,我都忘了,你們都用的是盒裝的方便墨汁。”
他搖了搖頭,也不教含光,自己麻利地就挽袖子開始磨墨了,不多時便得了一泓墨水,給李含光出題,“就寫大秦盛世、並蒂花開八個字。”
含光看了楊老師一眼,心裡也是若有所悟了,她雖然有意要寫得差一點兒,但當着楊老師的面也有點緊張,不知該如何把握分寸,索性就隨意着筆,做出完全懵懂無知的樣子,按着楊老師的要求把橫幅給寫了出來。
楊老師已是看得一臉訝色了,他用一種極其陌生的眼神看了李含光一眼,又去辦公桌前翻閱了一下作業,估計是想找出李含光原來的作業做對比。不過剛開學,書法課都沒佈置過作業呢,找找到底也只能放棄了。
“我記得你以前寫字沒這麼好吧!”他問李含光。
“我現在寫得很好嗎?”李含光故作驚訝。
……楊老師無語了。
“你住在附近嗎?爸爸媽媽什麼時候下班?”他決定直接和李含光的家人溝通。
這個清秀的小女孩卻平順安詳地回答。“我是孤兒,老師,就住在皇家慈幼局裡。”
楊老師這才留意到她的名字,他脫口而出,“哦!你是在含光門被撿到的啊?”
孤兒隨天家姓自然姓李,含光說的是她在哪裡被收養的。李蓮湖、李慈恩的名字都是這麼來的,事實上李慈恩很可能就是在慈恩小學門口被撿到的。
含光也算是證實了心裡的一個猜測,她點了點頭,默認了楊老師的說法。
楊老師也沒有爲自己點破李含光身世,可能刺傷了小女孩玻璃心的事道歉,事實上,他正在盤算一個很不錯的主意。這個主意也就是剛纔,在知道了李含光身世以後才突然出現在他腦海裡的,可他卻是越想越覺得可行,越想越是興奮。
“走。”他不由分說地站起來,拉住了李含光的手,“我們去慈幼局找你的”
“我們都是嬤嬤們在管。”含光提供信息。
楊老師噴了噴鼻子,“老媽媽們?他們可管不了事。”
他又停下腳步,皺着眉頭想了一下,便說,“你等等啊。”
當下就掏出手機(又一項令含光驚異了很久的新發明),摁了幾個號碼。
“修文,問你件事,慈恩小學邊上那個皇家慈幼局還是你表嫂在管嗎?”楊老師嗯嗯了幾聲,“是,我有點事找她行,那你幫我打電話問問,她要是在家,我直接帶人上她家去談。”
還真是坐言起行啊,一點緩衝都不打的。
含光多少也明白了楊老師的打算,不過,這盤算對她自然是隻有更有利的,她也就繼續端着一臉的懵懂,看楊老師在那張羅了。
這個修文很快就把電話給打回來了,楊老師又直接給李局管打了個電話,便領着李含光出了學校,自己開出一輛車來。
“上車吧。”他笑着對李含光說,“我帶你去你們李局管家裡蹭飯。”
李含光上回坐車那還是從醫院回慈幼局的時候了,那坐的還是又高又大的公車,頭一次接觸這樣比較玲瓏小巧的私車,難免左顧右盼,伸手想要摸汽車香水,可手指動了一動,發覺楊老師眼角餘光正瞥着她,又有點不好意思,訕訕然地把手給收回去了:雖然她現在什麼也不是了,但到底還算是總督家的女兒,就是見着了新鮮物事,也不能這麼大驚小怪的……
楊老師卻很寬厚,他含笑說,“很少坐車吧?以後就習慣了,坐車不要盯着香水,多看看窗外,不然一會暈車呢。”
又問李含光,“去過你們李局管家裡嗎?”
李含光搖了搖頭,楊老師說,“你們李局管家比較有底蘊,住的房子好。她丈夫是誰你知道嗎?”
含光承認她對李局管近乎一無所知。
楊老師就給她科普,“你們李局管嫁的就是桂花奶業的董事長。”
含光一臉茫然地看着他,楊老師有點吃驚了。“你沒喝過桂花牛奶?桂花飄,牛奶香……”
含光現在可以肯定楊老師家境也不差了,她咳嗽了一下,儘量藏住笑意,很自然地告訴楊老師,“老師,我們早上都喝小米粥配饅頭,有白麪饅頭都很好了。桂花牛奶多少錢一瓶啊?”
“……四塊多吧。”楊老師一臉震驚,半晌才喃喃了一句。
他看着李含光的眼神,就又充滿了一種新的疑慮:連牛奶都喝不起的慈幼局,是怎麼培養出李含光這麼一個書法小天才的?
過了一會,楊老師的思緒從自己的事業上忽然又轉到了李含光的生活上,他想到了李含光的那句話:有白麪饅頭都很好了。
這麼清秀可愛的小姑娘,平時就喝點小米粥,吃點雜麪饅頭……這也太慘了。楊老師要不是男子漢大丈夫,簡直眼圈都要紅了,他在心裡暗下決心:就是爲了李含光,也非得把自己的想法貫徹出來不可。要是桂太太不願意配合的話,少不得要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了……
沉浸在自己思緒裡的楊老師,聽見李含光問他,“老師,你是不是剛參加工作沒多久啊?”
楊老師模模糊糊地就回答,“嗯,第一年。”
回答完了,好像覺得剛纔李含光的聲音裡充滿了笑意他狐疑地掃了李含光一眼,卻又什麼都沒看出來。
西安府老城區不是很大,不多會車就開到了目的地,楊老師讓李含光先下車,他自己把車開去停了,回來就見李含光站在巷子裡左顧右盼,見到他便好奇地問,“老師,這裡原來是不是將軍府啊?”
“你怎麼知道呢?”楊老師領着李含光上前摁門鈴。
這還不簡單?所謂文東武西,以鐘鼓樓爲中軸線兩邊的話,西安府官衙也就是省政府肯定是在中軸線上的,剛纔他們開車經過的時候含光已經發現了提督衙門的後世之身西安府大禮堂。大禮堂坐北朝南,左側也就是城西面最大的衙門肯定就是將軍府了,在她那個時代,西北戰事頻繁,將軍衙門不可能規模太小的,而且必定是常設衙門。再說,看看門釘、石獅子、門當什麼的,還有李局管夫家的姓氏,多少也能猜出來這是哪兒了。在她那個時代,桂家可是牢牢地把持着西北軍事,西安府裡桂家人住的宅子,規模又這麼大品級這麼高,不是將軍府是哪兒呢?
“……我瞎猜的。”含光吞下了一肚子的話,忍辱負重地說。
“挺會猜的嘛。”楊老師摸了摸含光的頭,“進去吧,運氣好的話,咱們還能混一頓桂家家宴吃。”
見小女孩瞪大眼望着自己,他哈哈一笑,“沒事,運氣不好混不到飯的話,老師就帶你去下館子。”
好容易遇到這麼個書法的好苗子,他是真心起了要收徒的念頭,楊老師現在對李含光充滿了同情心和保護欲,他覺得自己有必要讓李含光體驗一下正常的孩童生活。起碼,得讓她嘗一瓶桂花牛奶纔算是對得起楊老師現在正隱隱作痛的良心要知道,從小到大,楊老師的牛奶就根本沒斷過頓的,他是從來也沒想過世上還有人連牛奶都沒有嘗過一口。
而他萬般同情的李含光,現在正左顧右盼地打量着院子裡的陳設,看了半天,她暗地裡撇了撇嘴:雖然這時代科技進步了,可審美卻真是不敢恭維。屏風擺在門前,那是因爲以前大門常開所以遮掩一下院子,現在大門都不常開了,還擺個屏風,本身就挺多此一舉了。卻還非得要選個大理石山水紅木框屏風……也真是夠庸俗的了。
在心底狠狠地鄙視着將軍府的品味,含光對楊老師露出了‘期待’的笑容,儘量雀躍道,“好啊好啊,有好東西吃嘍。”
楊老師看在眼裡,心底又是一痛:可憐這孩子,畢竟是沒吃過幾頓好的……
他也衝李含光很和藹、很輕柔地笑了笑,兩個人於是就這麼和諧地向着迎出門外的李局管走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