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和正明長老和皇太極約定的時間,也就是慧空十八歲還俗的時候了,皇太極以隆重的儀式從二十多裡外的盛京皇宮來接兒子走出山門,給他起了一個很吉祥的俗家名字:福佑。希望他從今以後洪福齊天,有神明保佑,和兒時的那個孱弱的洛格再不相干。
還記得皇太極御駕親臨隆雲寺的那天,正明長老帶領全寺僧人迎接大汗,慧空也根據長老的安排跟隨迎接。此時的他已經是一名英姿颯爽的年輕和尚、一名武術教習了。他體格健壯,挺拔,只是還沒有十分成熟,英俊的臉上帶着一些娃娃氣。他有些好奇,心裡想:“聽說這位大汗是真龍天子,是天可汗,如果他長得象畫上的龍,好象也不怎麼好看,我得好好看看。”
等到大汗被前呼後擁地安排在大殿的主要位置上坐下,慧空不覺啞然失笑:“嗨,這位大汗不但沒有一點龍樣,長得還挺英俊的呢。可是他到廟裡來做什麼呢?”
接下來正明長老帶領全寺和尚誦經,然後指定慧空帶領寺中的武僧給大汗表演少林功夫。當慧空收勢合十時,看到大汗十分激動地鼓掌叫好,還眼淚汪汪的。他想:“不會好到這麼誇張吧?可汗好像是北方最大的官兒了,怎麼連端架子都不會呢?”
“慧空!”正明長老叫到他的名字,“你近前來,大汗有話問你!”
慧空嚇了一跳:會不會是哪個動作做錯了?疑疑惑惑地往前走了幾步,來到大汗面前,雙手合十:“貧僧慧空參見大汗。“
大汗向他招手,口氣溫和地說:“你到朕跟前來,來呀!”
慧空誠惶誠恐,不知如何是好,看着正明長老。正明長老笑着說:“不用怕,到大汗身邊來,大汗有話問你。”
慧空惴惴不安地又邁了幾步,來到大汗身邊,感覺兩隻手都沒地方放了。忽然想起正明長老的教誨,趕忙雙手合十,對大汗說:“貧僧稽首了。”
大汗拉住慧空的手,把他拉到捱上了他的雙膝,上下打量好久,還站起來和慧空比了比身高,回頭對正明長老說:“大師你看,他比本汗都高了!”
那種長輩的慈愛,是正明長老之外所沒有的、從來沒有感受到的。大汗撫摸着他的臉,他的肩膀,還在他結實的胸脯上輕輕地敲了敲,然後認真地看着他的左耳,撫摩着耳停處那顆黃豆大的“栓馬樁”,淚眼婆娑地不停點頭。
大汗坐下來,笑眯眯地問:“小師父還記得小時候的事嗎?你是怎麼出家的?”
“回大汗,貧僧小時候的事有些模糊,記得不多,只記得是一位很年輕、穿着很體面的男子將慧空交給長老的。”
皇太極再也忍不住了,“呼”地站起來,把慧空擁抱在懷裡:“兒子啊,我就是你的父親,你的父汗!是來接你回宮的,再不回去你額娘就要想死了!”
慧空好象一下子掉進了大霧天氣,迷迷登登的了:“這個萬乘之尊的滿人天子竟是自己的父親?還有額娘,難道自己是個父母雙全的人嗎?大汗是滿人的皇上,慧空也是滿人?既然是大汗的兒子,怎麼會讓自己出家呢?”也難怪,兩三歲的孩子能記得多少事?
大汗見兒子愣在那裡,知道他不相信、也無法承受這突如其來的事實,便坐下來,拉着慧空的手說:“你道我是誰?我是大汗!咱們愛新覺羅家是最尊貴的血統,可能隨便認兒子嗎?你讓正明長老說說。”
正明長老走近前來,笑吟吟地說:“慧空啊,你不是問過師父好幾次了嗎,爲什麼只剃度而不受戒,這有幾方面的原因:第一,你不是師父這一法門中的人,將來會有你真正的師父來找你,因爲你佛緣深,根基好;第二,你來隆雲寺只是健身,並不是真正的出家;第三,你的塵緣未了,要還俗,還要娶妻生子。你確實是大汗的兒子,是他的血脈,豈可亂認的?跟隨大汗回去吧,只要你心中有佛,在哪裡都是佛門弟子,出家只是修佛的形式之一。師父當年和大汗約定你十八歲還俗回宮,已經到了時候了,師父還不可以證明你是大汗的兒子嗎?”
慧空不再懷疑了,他跪下來給師父磕了三個頭,灑淚道:“弟子慧空感謝師父養育之恩和諄諄教導。”
正明長老忙將慧空攙起:“阿哥不可如此大禮。”
這時,大汗身邊走出一個白頭髮白眉毛的老頭兒,展開一塊繡着金龍的黃色錦緞,用高而尖的聲音高聲朗說道:“二阿哥福佑聽旨!”
慧空哪裡知道福佑是誰?更不知道聖旨是爲何物,看着正明長老發愣。正明長老趕緊對慧空小聲說:“叫你呢,趕快跪下!”
慧空這纔想起師父說過自己以後會有俗家名字,也沒當回事兒,還以爲是師父和自己開玩笑呢,這就用上啦?既然師父讓跪那就跪吧。
“……二阿哥福佑,因幼時體弱多病,故送至隆雲寺由該寺住持正明長老撫養,而後爲使阿哥身體強健,送至嵩山少林寺習武,而今,阿哥已然十八歲,應還俗蓄髮,脫離空門,輔佐大汗,建功立業。欽此!”
白眉毛老頭兒把聖旨雙手捧至慧空面前,慧空愕然不知所措。正明長老忙小聲說:“雙手接過來,叩頭謝恩。”
慧空趕緊雙手接過,磕了一個頭:“謝恩!”
衆人都笑了,皇太極也忍不住笑了:‘“兒子啊,你真的是一張白紙,很好很好。父汗還有話要和長老說,你去和師兄師弟們道個別,收拾收拾,把衣服換了,我們就好回宮了。”
皇太極身邊的一個太監端過一個托盤,上面是一摞華貴的阿哥服裝。
“是,慧空遵命!”慧空雙手合十,接過衣服。
發生了這樣突然的變故,使慧空心裡非常難過。一直以爲隆雲寺就是自己的家了,師兄師弟就是自己的親人。生活在一起十幾年的時間,互相之間建立了很深的感情。一點準備都沒有,就要離開他們,去過塵俗的生活,怎麼能習慣?
當慧空被師兄師弟們簇擁着回到禪房時,禪房裡嘁嘁喳喳的吵成了一片。
“慧空師弟你真行啊,瞞得如此緊密!你怎麼會是當今大汗的兒子?長的都不太象,別是認錯了吧?”
在這些和尚的心目中,眼前這位武藝超羣的慧空教習怎麼也無法和蟒袍玉帶的阿哥聯繫起來,大家好象在討論別人的事。到現在他們也無法接受這位永遠和和氣氣,沒有任何妄念嗔癡、一向勤心禮佛、悟性甚高又武藝高強的師兄、師弟原來是位極其尊貴的阿哥!
對於這個突如其來的事件,慧空還是覺得在夢裡一般地不相信。他不認爲什麼阿哥的身份有多高貴,只是對離開這裡有萬分的不捨!看着眼前的華貴衣服,根本沒有一點點從“貧僧”變“阿哥”的喜悅感,心裡酸酸的,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可是他不敢違抗師父,也不敢違抗大汗。就是在寺廟長大的,也知道大汗有至高無上的權力,如果自己不聽他的聖旨,整個隆雲寺就會遭殃。
對於師兄師弟們的疑問,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不是慧空有意隱瞞各位師兄、師弟,在大汗來寺之前,慧空根本就不知道這件事,真的不知道。”
確實,長老連一點點口風都沒透露,讓慧空和師兄、師弟們都有點承受不了。但是這些朝夕相處的師兄師弟們爲了不讓他太難過,故意挑一些輕鬆的話題,其實他們也是非常不捨。
一個細高個子的和尚說:“慧空師兄,你跟大汗回去以後就是皇子龍孫,要是當了大官兒,不會忘了我們吧?”
慧空着急地說:“我當什麼官兒啊?和尚還想着當官?”
一個矮胖一點的和尚羞着慧空說:“你已經不是和尚啦,那個聖旨上說你回去就娶妻生子啦,還有什麼建功立業的,將來一定是個大官兒,等我們到你那裡去化緣,可別裝着不認識我們。”
慧空紅了臉:“你這小胖胡說什麼哪?是你自己想媳婦了,看我不撓你的癢!”說着就挽袖子要動手了。小胖嚇得哇哇大叫,逃出門去,誰不知道慧空的力氣有多大,那是正宗的少林弟子,十年的工夫啊!
大師兄慧悟拉着慧空的手,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只是看着他。猛然間把他抱住:“慧空,師兄對不起你,你還記得……”
“哎呀師兄你說什麼呀?什麼時候對不起我了,忘了忘了!”
這時正明長老進來了,他把慧空平時用的僧棍交給慧空,說:“留個念想吧。”
慧空雙手接過,再次向師父跪拜、叩首。正明長老扶起慧空,語重心長地說:“慧空啊,你馬上就富貴尊榮了,可是別忘了做人的根本。那裡是藏龍臥虎的地方,也是藏污納垢的地方。記住,佛在心中,塵世中的一切都是虛幻,就是當了阿哥、當了將軍,或者是有了更高的位置,也不要忘了你是一個修煉的人。一步一個腳印地走好這一生,清清白白地走好迴歸的路。”
“是,弟子謹記師父的教誨!”
各位師兄師弟都戀戀不捨地拉着慧空的手和衣服不肯鬆開。他們知道,雖然相距不遠,但是和訣別沒什麼兩樣。他們將在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生存,過着截然不同的生活。
和尚的生活是單調的,但是人的心地卻是純善的。他們當真是捨不得慧空,一個個的淚水漣漣,哽咽不已。
“師兄,你要是路過這裡一定要進來看我們啊!”
“師弟,我們要是在路上遇見了,你千萬不要假裝不認識我們啊!”
“師兄……”
“師弟……”
“大家放心好了,只要我有空就來看大家,不會路過山門而不入,也不會裝着不認識,那樣我成了什麼人了?”
離開山門之際,身着阿哥華服的慧空與師父、師兄、師弟們含淚擁抱告別,在旌旗獵獵、號角嗚嗚聲中,登上了父汗的御輦。
慧空,不,應該叫福佑了,和父汗坐在御輦上,漸行漸遠中,一直在和正明長老、師兄、師弟們揮手告別。望着自己僅僅二十里路的行程,就讓他感覺是走過了遙遠的路,那個曾經無比溫暖的家,淚水模糊了雙眼。他不敢想,迎接他的會是什麼樣的生活和命運。或者那是一個什麼樣的家庭和父母?兄弟姐妹們好不好相處……
皇太極一直在悄悄地觀察着自己的這個兒子,十分滿足他的純淨,恰恰也爲他的純淨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