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緊鄰落霞峰的土路上,一行沉穩有力的馬蹄聲打破了那片染血的靜寂。
那是兩匹來自南蠻草原的純種夜光,這種馬通體潔白如玉,沒有一絲雜質,極致的白色皮毛在夜晚宛若散發着盈盈夜光,這也是它名字的由來,最難能可貴的是,這種馬的速度並不亞於汗血寶馬,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乃是南蠻草原上獨有的瑰寶。
這樣的寶馬放在皇室,恐怕也要精心呵護,留待觀賞,可現在,這兩匹馬卻變成了尋常工具,拉着一頂軟轎,不疾不徐的前行。
那頂軟轎比普通轎子大了許多,轎身用了百年金絲楠木打造,其上的緞面是蜀州的玉生煙,這種錦緞興許不是最名貴的,但卻是最稀有的,冬暖夏涼,觸手生溫,緞面上的繡花很獨特,不是時下流行的龍鳳呈祥,花開富貴,而是刀槍劍戟,斧鉞鉤叉,轎頂四角金雕玉刻,頂部嵌了龍眼大小的東珠,不說整頂轎子,單單是這一顆東珠,已然是價值千金了。
出人意料的,如此車馬周圍並沒有前呼後擁,前後只跟了兩人: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男子坐在帷幔前,他的模樣極爲周正,眉目靈動,穿着精細,若不是手持馬鞭正在趕車,倒讓人以爲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公子了;另一人年齡稍長,滿臉寒峭,穿着一襲黑色蟒袍,單手持劍,騎着一匹棕黑色的駿馬,距離轎身窗棱錯後幾步,不離左右。
車馬進行漸進,很快,臨近染血之地,執鞭青年停了馬車,朝着身後的帷幔輕聲恭敬道,“少主,就是這裡了,血腥氣就是從這兒傳過來的。”
下一秒,一個宛若桂花釀般醇厚溫潤的聲音從轎中悠揚而出,“阿冬,去看看情況。”
“是。”那名騎馬的黑袍男子垂頭應聲,隨即驅馬上前。
片刻的功夫,他便折返回來,下馬道,“少主,死的一共十人,四名小廝,兩名帶刀護衛,三名丫鬟還有一個婆子,這十人基本上一刀斃命,雖然身上的錢財包裹都被收走了,看傷口,不像是山匪做的。”
“山匪要是有這種武藝,估計也就不用當山匪了。”
隨着這句話,轎門的帷幔被人緩緩挑開。
只見轎中坐着兩人,左側是一名老者,穿着一襲古樸白衫,雖然鬚髮灰白,卻瞧着不過花甲之年,精神矍鑠;至於右側主位上,則坐着一名宛若秋日皎月般丰神如玉的男子。
他身量修長,穿着一襲泛着銀色雲紋的菸灰長袍,外罩雪色披風,額上帶着跟長袍同色的抹額,抹額中間嵌着一顆紫羅蘭色的翡翠玉石,男子似乎對紫色頗爲鍾愛,他彷彿浸染着月色的指間,纏繞着一串極品紫眼睛的翡翠佛珠,瑰麗與淡雅交相輝映,其中流轉的華光,爲男子的周身染上了一層朦朧的紫意,讓他本就俊雅溫潤的容顏,愈發清貴出塵,舉世無雙。
眼見男子挑開轎簾,執鞭青年趕忙接過帷幔,固定在車門邊,“少主,外面風大,您仔細點。”
“無妨。”男子笑了笑,眼角似有月華流轉,落到了遠處的軟轎上,“轎上的人呢?”
黑袍男子回道,“沒有找到。”
“看來……不是死了就是走了。”男子轉了轉手上的佛珠,一顆顆極品紫眼睛,在他的手上輕緩跳躍,像是染了月色,愈發氤氳起來,“你剛剛說那裡面有兩個帶刀護衛?”
黑袍男子點了點頭,當即心領神會道,“是,那兩人身上配有護刀,刀刃五寸半,刃寬三分半,乃是用淮南白銀鋼所鑄,刀柄乃是全銅龍骨,打造時間三到五載。”
男子聞言,沉吟片刻,慢悠悠的開了口。
“白銀鋼和全銅龍骨,不是尋常府邸能用的,看這些人行進的方向,應該是朝着京城一帶去的,這五年來,京城一帶用這種材質打造佩刀的府邸一共二十八家,刀刃五寸半的有十六家,看他們的穿着不過尋常護衛,這樣的護衛能用如此兵刃的只有五家,右相紀家,左相穆家,定文侯林家,長樂侯白家,還有威遠侯裴家,世家宗族講求源遠流長,一向喜用家徽,這裡面沒有家徽的只有兩家。”
他說到這兒,側目輕笑道,“阿夏,你可知是哪兩家?”
男子口中的阿夏,便是那名執鞭青年了。
“少主又要考校我了,雖然我沒有公子過目不忘的本事,背不下咱們妘家定製兵器的單子,但這個可難不倒我。”
妘夏得意的揚了揚眉,肯定道,“這兩家應該就是左相穆家和長樂侯白家了,左相五年前才走馬上任,底蘊跟那些老牌世家差得遠了,自然是沒有家徽的,白家就更不用說了,完全是因爲宮裡那位得寵,這才被拉拔起來的,少主,我說的對不?”
“是這兩家沒錯,不過你有句話說錯了,白家可不單單是因爲珍妃得寵,才被扶起來的。”
男子並沒有避諱珍妃的封號,顯然對皇室沒多少敬畏,他意味深長的感嘆了一句,直接得出了結論,“這些人應該是左相府的。”
妘夏按捺不住好奇道,“少主,您怎麼判斷的?”
男主笑了笑,娓娓道,“十年前,左相嫡妻過世,那個時候,這位左相大人,還是禮部侍郎,隨後傳出,他因爲思念亡妻過度,身染重病,老夫人特別找了高僧做法,爲自己死去的兒媳唸經祈福,誰知道意外得知,那位先夫人留下的嫡女刑剋六親,傷人傷己,老夫人爲了自己兒子和孫女的健康,不得已將其送離京城,到了潼陽關的穀道鎮尋醫養病。”
“那不就是這兒了!”
妘夏恍然大悟,隨即撇了撇嘴,“刑剋六親,傷人傷己,太玄乎了吧,這老夫人也真捨得!”
男子漫不經心的笑了笑,“有的事兒瞧着花團錦簇,真相未必如此。”
妘夏對所謂的真相沒什麼興趣,他蹙了蹙眉,“少主,這種十年前的小事兒,您怎麼會記得這麼清楚啊?”
男子無奈的撫了撫額角,“是你小子記性差,左相先夫人過世的時候,爺初到京城,那會兒大街小巷都是禮部侍郎情深義重,因爲夫人過世重病垂危的消息,再後來,穆家那位老夫人,爲了兒子孫女,甘負罵名,將人送出京城,不但沒招來指摘,反而迎來了一片讚譽,這件事兒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畢竟是爺進京後聽到的第一件事,難免印象深刻了些。”
妘夏聞言,當即懊惱地敲了敲腦門兒,“瞧我這豬腦袋,連這種事兒都能忘,少主,您罰我吧!”
“說的什麼胡話,你那時尚且年幼,印象不深亦是正常。”男子不在意的笑了笑,眸光看向遠處漸沒的晚霞,幾不可查的輕嘆了口氣,“都十年了。”
聽到男子喃喃自語,坐在他身邊的老者眼底劃過了一抹愧疚,“少主……”
男子擡了擡手,制止了他接下去的話,“傅二叔,我知道你盡力了,無妨。”
那名傅姓老者聞言,張了張嘴,卻終究沒有發出聲音。
似是怕自家少主想到什麼,妘夏當即一臉好奇的轉移了話題,“少主,這麼說這轎子裡頭坐的,是穆家的那位嫡女了,看樣子,他們是想把人給接回去了,不過,人呢?”
似是察覺到妘夏的心思,男子頗有耐心的重複了一遍,“我剛剛說過了,不是死了,就是走了。”
妘夏撓了撓頭,“那咱們要不要給當地衙門送個信兒啊?”
男子轉了轉手上佛珠,眼底沁出了幾絲笑意,如月華流轉,亦如月華冰涼,“你這小子,慣會多管閒事,天色這麼晚了,就不要擾人了,咱們走吧。”
“哎,您坐穩了。”妘夏當即放下轎簾,甩開了馬鞭。
一行人繞過了那片血色,重新上路,彷彿那裡不過一處尋常風景,看過了,討論過了,也就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