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安三年八月十五,中秋之夜。
平江郡叛亂以來最大的壞消息,傳回了帝都。
八十萬邊境軍的最高統帥,紫帝最信任的飛翼大將軍,黎策,人頭被高懸在平江第一城——洛遠城的城牆之上。
消息傳回,舉國震驚。
僅僅就在一個月之前,紫帝跟天妃的大婚之上,代表着軍方一方勢力的黎策,還一身戎裝地站在觀禮臺上,朝着軒轅殿的方向舉刀致禮,那時的他,持刀而立,意氣風發,如同軍神一般守護着紫凜的國家和人民。
可是,在整個國家闔家團圓的日子,這位十六歲就踏上戰場,守護看這個國家十二年的將領,卻永遠揮別了他的家人和朋友……
如果說,之前皇甫瀟所做的只是破壞了一些表象,那麼,黎策的死,無疑就是直接斬斷了紫帝的左膀右臂。
昏暗而清冷的軒轅殿裡,紫凜獨自一人,孤坐在寬敞得近乎可怕的御座之上。
金色的臺階上,一路鋪着火紅色的織毯,綿延到遠得幾乎看不見盡頭的大殿門口,擡起頭順着這一片火紅看過去,視線的末端已經沒有任何光線能夠照得到了。
太黑,太暗,彷彿帶着吞噬一切的力量。
紫凜閉上眼睛,恍惚之中幾乎以爲,自己再睜開眼睛的時候,仍然能看到黎策從那一片黑暗之中走出來,提着長刀來到他的身邊。
“羅明海,明天幫朕把這殿裡的銀沉香,全部都換掉吧。”紫凜靠在堅硬的椅背上,近乎自言自語地道。
他當然知道,自己早就已經叫羅明海回去休息了。
但他同樣知道,這種時候,羅明海絕對會抗命留在殿外。
幾乎是在話音剛落的同時,沉重的殿門就被緩緩推開了,羅明海捧着香爐進來,一個一個熄滅掉大殿裡點着的銀沉香,一股清幽而綿長的味道很快取代了銀沉香的味道。
軍中將領很少會用過於名貴的香料,所以這種醒神香,只是用薄荷等幾種簡單的原料調合而成,比起香味,更重要的是提神的作用。
聞到這種味道,就能想到黎策迎面而來的時候,帶起的微風裡夾雜的熟悉香味……
“天妃娘娘一早就讓老臣備下這醒神香了,說是陛下一要,就趕快送進來。”羅明海安靜地更換着香爐,蒼老的聲音似乎總能帶上一種安撫的力量。
“嗯。”紫凜深深吸了一口氣,“什麼時辰了?”
“剛交到子時。勤政殿外頭,還一班臣子在那兒跪着呢……”
紫凜揉了揉自己的手腕的穴位,冷笑一聲:“跪着幹什麼?讓他們散了吧。”
羅明海一臉爲難:“那哪兒能啊?黎將軍出了這樣的事,不都得等着陛下說句話,才知道該怎麼辦嗎?”
紫凜的目光落在冒着絲絲白煙的香爐上,凝視了許久,輕聲道:“是嗎?那爲什麼有的人就知道該怎麼辦……”是了,她不但知道該怎麼辦,而且還知道,什麼時候辦。她這份醒神香,恐怕是在黎策根本就還沒出事的時候,就已經準備好了的吧?
羅明海嘆了口氣:“容老臣說句僭越的話……陛下,你對天妃娘娘,有點過於愛重了……”
紫凜站起來,輕輕的笑道:“哦?被人拿到了短處,卻還敢這麼逆着人家的意思說話的,也就只有你了,羅明海。”
“陛下聖明……”羅明海跪了下來,“不過,老臣這把年紀,被人拿不拿短處,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陛下的心,天妃本沒有錯,她最大的錯,就是太過聰明,太過優秀。若是陛下沉迷下去,久而久之,就會以她的標準,去要求滿朝文武,去要求那些對你忠心耿耿的臣子,如此一來,整個蕭國朝堂就會因爲這種對比,而讓陛下產生一種錯覺……”
“有道理,說下去。”紫凜又坐了回去,託着下巴斜靠在冰冷的御座之上,居高臨下地看着羅明海。
羅明海擡起頭,蒼老的眼睛慈愛地看着年輕的帝王:“陛下,你的臣子雖然平庸,但這不是他們的原因,他們在沒有戰爭,沒有危機的帝都長大,所以,他們所作出的判斷,所擁有的期望,跟天妃都是不一樣的,但是他們獻出了他們所有能給你的東西,忠誠、勇敢、正直……陛下現在因爲黎將軍的死而不見他們,恐怕再拖下去,會有自認爲罪不可恕的臣子,在勤政殿做出什麼不可挽回的舉動啊……”
“不可挽回的舉動?”紫凜眯起眼睛。
羅明海的身子深深地伏了下來:“陛下,他們確實平庸,給陛下造成了很多的困擾。但是,平庸並不是做錯了什麼事……平庸,難道就該死嗎?”
紫凜沒有在意羅明海大不敬的這種反詰語氣,只淡淡地笑了。
這羣生長在盛世裡的文人,一旦遇到事情,除了坐在地上哭,除了往勤政殿的柱子上撞,還能做出點什麼有實質意義的事情來嗎?
實際上,一個國家就算崩塌,最後死的也纔是這羣人,最先付出生命的,只會是柳世,只會是黎策他們……
輕輕嘆了口氣,紫凜再次站起來,他緩緩走下臺階,伸手扶起羅明海。
“陛下……老臣……”
紫凜微笑地打斷了他接下去勸告的話頭:“羅明海,你說的都對,朕也沒有要誰去死。但是有一點,朕希望你明白,對於一個國家的朝堂來說,平庸,就已經是最大的罪了!”
“陛下……”
“在朕很小的時候,父皇就告訴過朕,平庸就是那一鍋煮着青蛙的溫水,它會把一個國家無聲無息地帶往滅亡。”
說完,他緩緩沿着火紅的織毯走到門口,打開大殿的門,簌簌秋風一陣陣灌了進來,羅明海忍不住顫了一顫。
蕭國的盛世能夠持續幾千年,或許就是因爲一代代君主,對自己,對子嗣,以及對陪着自己守護着個江山的人,都有着最嚴格的要求,才能夠有今天的繁盛的帝國吧?
可是,這樣的帝王,真的算是帝王嗎?
羅明海一生伴駕,服侍過蕭國三代君主,但是,他一生都沒有想明白,這樣的皇帝一輩子有什麼意義……
“天妃在什麼地方?”紫凜最後的問題,無疑是無視了羅明海苦口婆心的勸導。
“應該在輕弦公子那兒……”羅明海低頭回答。
“唔,她又想在朕前面了。”紫凜眼神沉了沉,“備駕吧,朕去步蓮臺。”
……
圓月高懸,大朵的藍色雛菊沐浴着皎潔的月光,綻放開一片讓人着迷的豔色。
雲珞依有種很絕望的感覺。
踩着這些盛開的花走進花叢,看着躺在一片芬芳中空洞望天的花輕弦,她有一剎那有種錯覺。
躺在這裡的這個美豔妖嬈的少年,是不是已經死了。
花輕弦的美,真的是如他一身的香味一樣,變化多端,月色之下的他,仿似洗去了一身的浪蕩和輕佻,無關神態,無關聲音,僅僅就只是這種外表上最膚淺的美,就已經能美得叫人心動,甚至是心疼了。
“對不起。”雲珞依心虛地在旁邊找了個地方坐下,沒有去靠近他。
那個時候,花輕弦告訴她,最近總感覺,有什麼他不知道的大事將要發生的時候,她決口未提平江郡,更沒有提黎策。
“不用對不起,該說對不起的是我。”花輕弦空洞的眼神,看着天空中皓白的銀月,“我有過機會追他回來,不止一次。我也有機會派人去保護他,可是,我沒有。我能爲他做的任何一件事,我都沒有去做過……”
“這不是你的錯……”雲珞依只覺得自己的每一句話都很無力。
“是啊,當然不是我的錯。你看,我都說了,讓他不要回去,他不信我,呵……他從來就不信我……真是蠢材,明明連保護自己的能力都沒有,還總以爲自己好厲害好厲害!”花輕弦仍然在笑着,可是眼淚已經從他的笑着的眼睛裡無聲地淌出來,“其實,他究竟有什麼了不起啊?不就是一把刀耍的好嗎?有用嗎?我在十丈之外就能料理了他,我若要殺他,他連我一片衣角都碰不到就死了,這麼蠢,死了真是活該啊……”
不,沒有誰的死是活該的。
黎策不是,你也不是……所以,不要再像前世那樣,輕易地去放棄生存的權利。
花輕弦在笑,他越是笑,雲珞依就越是緊緊握住拳,因爲她什麼都不能做,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這世上最美麗的東西,被這從靈魂深處扭曲的笑,一點一點地撕成了碎片……
妖精一般漂亮的臉上,此時除了蒼白還是蒼白,失神的眼睛裡,就像是已經失去了所有生命的氣息。
眼淚順着花輕弦的笑容飛散在空氣之中,他那如琴聲般的聲音,已經被撕扯地無比沙啞。
“阿策……你看看,你現在看到了吧?逞能的結果是什麼,不就是一個死嗎?像我這樣,在珍珠和美人堆裡,享用一生的榮華富貴,難道不好……”他無意識地重複着,“難道不好……難道不好……”
雲珞依用盡自己全部的意志,才能強迫自己留在這裡陪着他,但是是留下,她還是閉上了自己的眼睛。
不想看下去了。
雖然她知道,在不久之後,花輕弦會恢復他的容貌和神采,但至少現在,她不想再看下去。
或許在十天,二十天之後,這位名留青史的妖嬈公子,仍然是穿着一身華麗的彩色衣袍,臉上仍然掛着從不會消失的燦爛笑容,仍然是揮起漂亮的錦帶翩然起舞。
可是,從今天這個中秋之夜以後……
一代弦神,再也沒有寫出過《繁花盡》這樣的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