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廿一年夏北平

想盡所有的人,最後不得不是丹丹。本是故意硬着心腸,頭也不回。只是,她在送火車的時候,沒什麼話說,挨挨延延,直到車要開了,還是沒什麼話說。火車先響號,後開動,煤煙蓬蓬,她目送着自緩至急的車,帶走了她心裡的人。

丹丹一驚,王老公說過:“你將來的人,不是心裡的人。”她記起了。——這無情的鐵鑄的怪物,我不信我不信。

她忽地狠狠地揮手,來不及了:

“懷玉哥!你要回來!你不回來,我便去找你!”

太混雜了,在一片擾攘喧囂中,這幾句話兒不知他是聽見還是聽不見?也許她根本沒有說出口——只在心裡說過千百遍,到底被風煙吞沒了。她追趕着,追趕着,直至火車義無返顧地消失掉。是追趕這樣的幾句話麼?是追趕一個失蹤的人麼?只那荷包在。

她懷着他的“魂”,如一塊“玉”。真的,莫非”懷玉的名字,在這一生裡,是爲她而起的?

志高陪着丹丹回家去。丹丹把懷玉的魂帶回家去。

一路上,只覺女蘿無託,秋扇見捐。志高亦因離愁,話更少。他長大了,他的話越來越少。

懷玉就在這又窄又悶的車廂中,苦累地半睡半醒半喜半驚。

此番出來,班生洪聲一早就跟他說好條件了,簽了三年的關書,加了三倍份子錢。

跑碼頭時,先在上海打好關係,組這春和戲班,以“三頭馬車”作宣傳;架子花臉李盛夭、武生唐懷玉、花旦魏金寶。——班主私下又好話說盡:“唐老闆,要不礙在您師父,肯定給您掛頭牌。”現在班主跟他講話,也是“您”,他唐懷玉可抖起來了。

不要緊,到底是師父嘛,他這樣想。然而也犯彪,到底長江後浪推前浪,到了上海,哈哈,還怕擺不開架勢?火車轟隆轟隆的,說兩天到,其實也要兩天半。

一到上海,馬上有接風的人。

呀,上海真是好樣,好處說不盡,連人也特別的有派頭。

一下車就見到了。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單眼皮,有點吊梢,頭髮梳得雪亮,一絲不苟。面孔颳得光光的,整張臉,文雅乾淨得帶冷。穿的是一身深灰色條子譁嘰的西裝,皮鞋漆亮照人。懷玉留意到他背心口袋裡必有一隻扁平的表,因爲錶鏈就故意地掛在胸前。

一見洪班主,迎上來。

“一路辛苦了。”

“哪裡。我們一踏足上海,就倚仗你打點了。”

“好,先安頓好再說。”

班主—一地介紹,然後上路。雖那麼的匆促,這人倒好像馬上便記住了一衆的特徵和身份,一眼看穿底細似的。

史仲明,據說便是洪班主的一個遠房親戚。這回南下上海等幾個碼頭,因他是金先生的人,所以出來打點着。看他跟洪聲的客氣,又不似親戚,大概只是照例的應酬,他多半不過乃同鄉的子侯,是班主爲了攀附,給說成親戚了。因在外,又應該多拉點關係。

史仲明把他們安頓在寶善街。寶善街是戲院林立的一個興旺區,又稱五馬路。中間一段有家醬園,喚作“正豐”,他們住的弄堂便在這一帶。——似乎跑碼頭的,大都被史先生如此照應着,這從四合院房屋蛻變過來的弄堂房子,便是藝人川流不息去一批來一批的一個宿舍。

他已經瞭解到,誰是角兒誰是龍套,心裡有數,當下—一分配妥當。

東西兩廂房,又分了前後廂,客堂後爲扶梯,後面有竈披間。上面還有較低的一個亭子間。客堂上層也有房子。他們住的這弄堂已算新式,外形上參照了西式洋房,有小鐵門、小花園。比起北平的大雜院,無疑是門捐煥彩了。雖不過寄人籬下來賣藝,倒是招呼周到的。

史仲明道:“我給你們地址,明天一早來我報館拜會一下,再去見過金先生,等他發話。”——金先生?聽上去是個人物。

待他走後,洪班主議論:“史仲明倒真是有點‘小聰明’,他跟隨金先生,我們不要得罪他。”

原來史仲明不單是金先生的人,還是《立報》的人。雖則不過在報上寫點報道性的稿件,卻有一定的地位——是因金先生面子的緣故,作爲“喉舌”,《立報》自有好處。而且這不算明買明賣。

聽說過麼?有個什麼長官銜的聞人,妻妾發生豔聞了,讀者最愛這些社會新聞,不過當事人害怕見報,便四出請託,金先生肯管了,派史仲明把它“扣”下,講條件,討價還價之後,總是拿到一萬幾千元。除了孝敬先生之外,也給報館打個招呼,說是原料不準確……

金先生業務多,也需要各方的宣傳,史仲明在報館中,又非纏夾二先生,門檻精、口齒密,故一直充任“文藝界”。

洪聲一早便與李盛天、唐懷玉、魏金寶等人,來至望平街。因來早了,於此報館彙集區,只見報販爭先恐後向報館批售報紙,好沿途叫賣去,緊張而又熱鬧。《立報》是與《申報》、《新聞報》鼎足而立的報紙。”這三份報紙,各自擁一批拜過門的人,在幫的都不過界。

史仲明還未到,他們便坐在會客室中等着。看來史是搭架子。

懷玉拎起一份《立報》,頭條都是戰爭消息,自一“一二八”與日軍開戰後,天天都這樣報道着;

“創河激戰我軍勝利”、“退抵二道防線”、“日軍如再進攻,我軍立起反抗”、“傷兵痛哭失聲”……

奇怪,一路上來倒是不沾戰火,報上卻沸騰若此?翻到後頁,有熱心人的啓事:“昨日火燒眉毛急,今朝上海炮聲遠。我軍依舊爲國血戰,本埠同胞就此可高枕苟安麼?一顆熱血從此冷了麼?”

嚴正的呼籲,旁邊卻賣着廣告;“辣斐花園跳舞廳,地板更形光滑”、“花柳白濁不要怕”、“西蒙香粉蜜”、“人造自來血,每大瓶洋二元,每小瓶洋一元二角”。

—人造自來血?懷玉滿腹疑團,正待指給師父看,史仲明來了。

班主有點擔憂:“這戰事,可有影響麼?”

史仲明牽牽嘴角:

“你們會打仗麼?”

懷玉只道:“不會呀。”

“你們不會,有人會。”史仲明道:“這世界,會打仗的人去打仗,會唱戲的人去唱戲,各司其職,各取所需,對吧?”

末了,又似笑非笑:

“前方若是‘吃緊’,後方也沒辦法‘緊吃’的。”

倒像是取笑各人見的世面少了。懷玉有點不服。不過出碼頭演戲,總是多拜客、少發言,這種手續真要周到,稍爲疏漏,在十里洋場,吃不了兜着走。便呼聲隨他見過一衆編輯先生。

史仲明道:“待會他們正式上臺了,我還得寫幾篇特稿呢。”

“反正在金先生的舞臺上演出,有個靠山是真。”編輯先生道。

聽了他們的話,師徒二人心中也不是味兒。難道一身功夫是假不成。

然而當他們來到“樂世界”,馬上被唬得一愣一愣,目瞪口呆了。別說聽了兩天金先生金先生的,金先生是怎麼個模樣還不清楚,但這門面已經夠瞧了。

懷玉只像劉姥姥初進大觀園。以爲天橋是個百戲紛陳百食俱備的遊樂寶地?不——

來至這法租界內,洋經澳旁,西新橋側的一個遊樂場,一進門,已是一排十幾個用大紅亮緞覆蓋着的木架子,不知是什麼東西?中間橫亙了綵球綵帶,若有所待,各式人等都不得靠近,似是必有事情發生……

還沒工夫細問,眼前豁然開朗。房屋盡是三四層高,當中露天處有空中飛船環遊,四周全是彩色廣告,大大小小的劇場,看不盡的京劇、滬劇、淮劇、越劇、角劇、錫劇、揚劇、曲藝、評彈、滑稽、木偶戲、魔術表演。還有電影室、乒乓室、棋室、拉力機、畫廊、茶室、飲食部、小賣部……九腔十八調,百花在一個文明的雄偉的遊樂場中齊放,這樣的窮奢極麗,直古繁華,原來也不過是花花世界中一個小小“樂世界”而已。

樂世界裡頭,高爾夫球場往左拐,有一個“遊客止步”的地方,喚“風滿樓”,原來便是金先生的辦公室。

史仲明引領他們內進,又是未見人。

懷玉遊目這個辦公室,四周懸掛了名人書畫,還陳列了彝鼎玉雕。最當眼的,是堂前供奉了關羽像,燃燭焚香,這關聖帝君,旁邊還掛着一副對聯,上聯書:“師臥龍,友子龍,龍師龍友。”下聯書:“兄去德,弟翼德,德尼德弟。”——在幫的如此崇拜關帝,看來是看重他的義氣。

正看着,魏金寶扯扯懷玉衣角,方回頭,史仲明一早已立起來。

金先生還沒進來,空氣已無端地深沉不安,就像一頭獸,遠遠地泄漏一點風聲,沒來得及思量,它已經到了身邊。

來的是個五十上下的男人,身段有點胖,不過仍是薄灑的架子,可以猜想他的風光歲月。他穿了一件狐皮袍子,外加皮背心。

一進來,史仲明馬上上前接過了皮包,他這般一貌堂堂的人,此時卻也不坐了,只隨侍在側,向各人引見。

正是一山還有一山高。

“金先生。”

金嘯風坐定了,向他們點個頭。

臉盤是長方的,有個非凡的鷹鉤鼻,一雙獸眼,烏灼灼,只消向懷玉一望,便道:

“成了。”

在他對面的人,總有種被看穿了的不安。是嗎?我是什麼分數,難道已寫在臉上?

金嘯風只對李盛天熱切點,聽起來也不是客套廢話,只道:

“歡迎你們來,鬧猛一下,我就是愛聽戲。你們走過了臺,我定當來欣賞。角兒來樂世界獻藝玩玩,便是天然的廣告。仲明有跟你們談過麼?”

那史仲明當下便補充了:“金先生的意思,你們夜場當然上凌霄大舞臺,日戲來樂世界,算是我們把戲臺借給你們,讓你們把技藝介紹給觀衆……”

說了半截,洪班主也就明白了:

“不過日場的事兒,當初也沒交待過。”

史仲明不理他:

“我們樂世界還可以義務代你們接洽堂會,也不要你們扣頭,跑碼頭也不外是掙碗好飯吃,堂會多了,收入自然可觀。而且我們其實只要你們每天在臺上弄得熱鬧,就是重複的劇目也不打緊。”

說了這麼天花亂墜一番話,原來是讓他們把日戲的包很自動減少,換句話說,在樂世界的演出,就等於‘孝敬”,軋鬧猛。

李盛天也是見過世面的人,卻笑道:

“可我倒是沒準備日戲上游樂場的——”

正待推頭,金嘯風也笑道;

“讓年輕的徒弟們上好了,也不偏勞師父。難道他們拂逆你不成?不是掂他們斤兩,這個檔口這個場,我也不是隨便讓人亂軋,上座空落落,只怪到我眼光不準來了。”

好像已告一段落,沒啥餘地。

金嘯風向史仲明一擡眼:

“仲明,待會帶李老闆他們白相白相去。三天後上演,你把宣傳弄好。”

史仲明答應一聲,又報告:

“昨天來了個招生廣告,是位中央委員辦的中學,他們不是邀您擔任董事長麼?如今用了您的名字大字招徐。這稿我還沒發,您的意思——?”

“閒話一句,讓他們登好了。以後這種小事不必說。交易所那兒送來的一份禮,不中我意,這徒是不收了。退回去。”

“他們——”

“你做事體也落門落檻,教教他們吧。要沒空,叫仕林去。”

“我去好了。”

正要領着他們離去,史仲明忽轉身:

“金先生,段小姐下午三點半纔到。瑪麗來個德律風,說拍完了戲,一睡不肯起牀。”

只聽了“段小姐”三個字,這張深沉的臉乍亮。

才一閃,已回覆原狀了。

出了風滿樓,面對這繽紛多姿的樂世界,真不知打哪兒白相起纔好。

遊客開始多了,他們買一張票,才小洋二角,十二點鐘進場,一直可以玩到深夜。

史仲明客氣地引路,什麼共和閣、共和臺、共和廳、共和樓……上的都是不同的戲,也是有名聲的角兒呢,這地方真不簡單,誰敢不買帳?

“各位老闆,日戲還沒上,不若到京劇場看看。明天才走臺。”史仲明說。

到了舞臺,工人正在放着佈景。

懷玉見了奇怪:

“咦,怎麼你們用的是軟佈景?”

“哦,我們早就不掛‘守舊’了,現在流行的是在一張張軟片上畫上客堂、房間、花園、書房什麼的,換景時下面一喊,上面一放就是。”

李盛天問:“什麼是‘守舊’?”

史仲明一念,北平跟上海,真是相差了十年二十年光景呢,便淡淡笑道:“大概是獅子滾‘繡球’的誤會吧,反正糊里糊塗的,就文明瞭。”

正爲“不文明”有點臉熱,忽聞:

“師哥!”

李盛天一怔,忙循聲認人去。有個佈景工人過來。李盛天記得了,這是他師弟朱盛望,當年也是學武的,因練功過度,倒嗆後不能唱,只會翻,出科之後卻一直跑龍套,學搭佈景。未幾就離開北平。

“怎麼你到上海來了?”

“師哥,我現在不上臺了,專門‘改臺’。你知道嗎?搭佈景的吃得開呢,我除開在戲院,還畫電影佈景。”

“他們倒成了天之驕子!”史仲明道。

李盛天見師弟有出息,也很快慰:

“看不出呀,你從前像個毛腳雞似的,如今拍起電影來了?”

“這上海灘,就是攪電影的發財。此中花頭不少,改天帶你們參觀參觀。”

“電影喚什麼名字呢?”懷玉問。

“《夙很》。賭,女主角一會給剪綵來呢。”

在樂世界正門人口,已圍滿了人,盯着一排十幾塊大紅亮緞,竊竊議論着:

“那是什麼呢?”

“來了沒有?”

“別擠彆扭!”

忽起了一陣騷亂,一條小路像被只無形的魔手一撥一分,現了出來。

帶頭的是兩個男人,然後是兩個女人,後面又跟了兩個男人。

頭一個女人,長得聰明端麗,陪同照應着,帶引着女主角。她是她的“女秘書”。也沒什麼秘書的工作可做,不過是跟着出入交際場所,瑪麗笑吟吟道:

“不算太晚吧?”

男人陪着笑。

“纔不過遲了一點,不到兩小時,沒關係,沒關係。”

羣衆開始鬧哄哄了,他們見到了段娉婷。

段小姐篤定地走着,篤篤篤一雙紫緞高跟鞋,往纖足上瞧,一小截紫緞旗袍的豔色輕輕掩映,因爲全身被一襲極深的紫貂重裘給裹住了,這樣的密裹,你還可以從她走路的姿態當中,發揮無窮的想像,裡頭是怎麼一幅風光。

即使她的毛領子翻起了,鉗熨好的頭髮,三七分界,三分按兵不動,七分浮蕩的波浪正惺惺鬆鬆地輕傍着,不用把它拂過去。她的眼神已像分簾的手,還沒着一點力氣,豔光四射出來。

即使垂着眼,什麼也不看,她完全知道,她是被看着的——忒煩人。

金先生陪着段小姐在那橫空一寫的紅綵帶前站好,鎂光閃了又閃,段娉婷金剪一揮,綵帶綵球的堅貞忽被斷送,乏力地癱分倒地,大紅亮緞掀起了

一塊又一塊的着衣鏡,呀,全都是凹凸不平,即使你是化人天仙,對鏡一照,不是變得矮胖,便是扯得瘦長,面目依然,形態大變,不知是前生,抑或來世,大家哈哈絕倒。

樂世界的這批“哈哈鏡”,號召力是驚人的。剪綵過後,也就交由小市民去傳誦了。段娉婷往鏡前一站,見自己變得奇形怪狀,也很驚訝,礙於身份,風華絕代的任格,只抿嘴一笑。鏡中也現了另一個醜陋影子,無意地亮一亮,馬上又不見了。

段婢仔回過頭來,剛好是俊朗的懷玉,是鏡中人的脫胎換骨。

史仲明介紹着:“段小姐,這是唐懷玉唐老闆、李盛天李老闆、魏金寶魏老闆。都是北平的紅角兒,這幾天要來演出了。”

段娉婷—一輕盈地握手。目中沒什麼人,所以感覺得出,也沒什麼力氣。——甚至沒什麼正視的意思呢。一雙如煙的眼睛,只不經意地這個掠一下,那個掠一下,橡俄而又敷衍。水光數效益發的無定向,白的比黑色的多,看上去是:她根本不要知道你是誰。你與她毫無瓜葛,彼此陌路背道,再不相逢。

懷玉一看,他認出來了,當下衝口而出:

“呀!我是見過你的!”

“見過?”

懷玉只覺自己失態,不好意思了。

“——你那個時候來北平登臺——”

“對,我們在真光表演歌舞。瑪麗,是哪一部電影?”竟記不起來了。

“是《故園夢》。”

“哈,這位——啥先生?”又故意地記不住,再問。

“唐先生。”瑪麗十分勝任地當着女秘書。

“唐先生有來看麼?”

懷玉臉更熱了,那時他身在微時,不過是天橋小子,只好支吾:

“——我是看過你們的相片。好像除了段小姐,還有…對名兒給忘了。”

段娉婷不動聲色,淺笑:

“曖,我都奇怪,怎的配角都給印相片送人呢?真是!”

懷玉沒見過此等氣焰,一時忍不住:

“也不能這樣說,光一個人也演不來一齣戲的吧!”

娉婷面色一沉。

城隍廟是道教的廟。道教供神最多了,天上有玉皇,地下有閻王,還有城隍、土地、龍王、山神、雷公、雨師……甚至門神。各司各法,誰有本事,誰就可以立足了。

在上海,老少皆知的南市豫園和城隍廟,一直是遊逛勝地。廟內外吃食小店林立成市,風味多樣。朱盛里正介紹大夥來嘗一種上海的名點,喚南翔饅頭,雖不過是包點,不過形態小巧玲朧,皮薄半透,開籠時,蒸汽氛紅,全都脹鼓鼓的。

朱盛裡是個沒什麼耐性的人,也不跟他們客氣,便道:

“快趁熱吃了,人口一泡湯,這滷汁好呀。”

先自挾了一個,蘸了薑絲米醋。

一邊吃一邊數落懷玉:

“你剛纔得罪人,你知道不?”

“我就是看不過,她是香停停,那與我無關,何必跟她析這個脖子呢?”

“女明星嘛,她觀衆多着呢,那麼的受擇,自然氣焰,概其在的都慣她,也就愛顯了。”

“她也實在目中無人了,”李盛天護着懷玉:“纔剛介紹過,馬上說記不起。”

“看,師父都幫我。”

朱盛望很毛躁,一口又吃了一個饅頭。眼睛也不瞧他們,只顧權威地道:

“這段娉婷,說不定是金先生的人。——不過也許不致於,要不金先生不會那麼的着緊,若到手了,自淡了點。肯定在轉念頭,你們看她那股驕勁兒。”

懷玉不屑:“女明星都是這樣的吧。”

久久沒發一言的魏金寶有點憂疑:

“在上海灘,電影界都是女人的天下了,這舞臺上——”

金寶是旦角,自是念着他的位置。原來惶惶恐恐,已憋了半天。上海畢竟是上海呀。

“哦,幾年前在華法交界民國路靠北,早已建了‘共舞臺’了,掛頭牌的是坤旦。臺上男女共演,北平還沒這般的文明吧?”

呀,這也真是切膚之痛燃眉之急了。

自古以來,舞臺上的旦角都是男的,正宗的培育,自分行後,生旦淨醜未,都乾坤定矣,誰想到風氣又變。魏金寶倒有些惆悵。

朱盛望看不出一點眉梢眼角,還侃侃而談如今上海畫報上給捧出多位的“名門閨秀”來。這“共舞臺”,原來也是金先生的偉大功績呢,有個漢口來的坤旦,才十九歲,長得好看極了,金先生看中了,爲她建了男女共演的舞臺,露凝香掛上頭牌,唱《思凡》、《琴挑》、《風箏誤》……,賣個滿堂,不會的戲,請師父一教,臨時學上去,即使鑽鍋,也生生地紅起來。

“這還不止,後來上海畫報舉辦了‘四大坤旦’選舉,每期刊出選舉票,讀者們剪下來投入票櫃,忙了三個月,自是露凝香登上了後座。”

懷玉不屑:“金先生捧人,也真有一手!”

“不止有一手,還有一腦,他底下謀臣如雲,花頭不少。看,今兒段娉婷給哈哈鏡一剪綵,這幾天報上準沸騰好一陣。”

魏金寶念念不忘那坤旦:

“那麼露凝香下場如何?”

——下場?

總是這樣的,他要她,她就當道。他要另一個,她不得不自下場門下去了。

好像每個地方總得有個霸王,有數不盡的豔姬。魏金寶只覺他的日子過去了,原來他不合時宜了。也許上海是他最初和最後一個碼頭。他既不是四大名旦,也不是四大坤旦,他是一個夾縫中,清理不合城惶誠恐的小男人。

懷玉朝李盛天示意,師父拍拍他:

“金寶,我們是以藝爲高!”

爲了岔開這不妙相的話題,李盛天打探起金嘯風身世來了:“這金先生到底是海上聞人,怎的對藝行的女孩子老犯迷瞪?”

“聞人?誰不知道他出身也是行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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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唱戲的?”

“不,是個戲園子裡頭的案目吧。還不是造化好?”

迎春戲園是五馬路最出名的一個戲園子了,二十多年前,金嘯風出道不久,還不過是十名案目中的一名。交一點押櫃費,便開始他的招攬生涯。他們引導生熟客人進場看戲,每張票可以拿上個九五折,看這數目,好處不大,不過外快很多。公館中的太太奶奶們看戲,不免要吃點心吃好茶,而商家們招待客人,往往不一定當天付款,積了三五趟一起收,這“花賬”便給得闊氣點,有時數目報上去,多了一點,誰都沒工夫計較。殷勤的案目吃得開,會動腦筋的呢,打一次抽豐,就有賺頭了。

金嘯風正是十名案目中衆口一辭的“大好佬”,別管他用了什麼手段,反正他精刮,這似是螺蜘殼裡做道場,也能脫穎而出。

當他成了個一等的案目後,更左右了老闆邀角的行動,他要這個,不要那個,老闆爲怕全體案目告退,張羅不出一大筆的押櫃費相還,他便聽他們的了。

金嘯風的父親,原不過開老虎竈賣白開水,衙堂人家來泡水,一文錢一大壺,誰料得那個守在毛竹筒旁豁朗朗收錢的孩子,後在十六鋪一家水果行當學徒,再在小賭場、花煙間賣點心的小夥子,搖身一變再變……

“好了好了,說了老半天,也得吃點點心吧?”朱盛望說着,領了自城隍廟九曲橋走過,到了對面的另一家小店。

一進門,便嚷嚷:

“有什麼好的?百果糕?酒釀圓子?鴿蛋圓子?——一”

看來真是春風得意。

李盛天道:“師弟,你在上海倒是混得不錯呀。”

“上海是個投機倒把的地方,不管哪一行的買賣,冷鎮子裡爆出熱栗子來。從前我想都沒想過有今天。”

說時不免亦躊躇滿志,腳也搖晃起來了。所謂“暴發”,就是這般嘴臉吧?

懷玉問:

“那金先生倒也是暴發。金太太是什麼人?”

“金太太是個啞謎!”

“她在不在上海?”

“不知道。”

“那麼,在什麼地方?”

“在不在人間都不知道呢。”

大夥好奇了:

“究竟有沒有這個人呢?”

“不知道,也許壓根兒沒有,也許她不在,也許還在,不過是個秘密。——我也希望知道。”

“沒有人見過麼?”懷玉追問。

“太多人說見過,不過閒話多得像飯泡粥,全沒準,都瞎三話四。兩年前一份小報既輕頭,影射一下,三天之後,就坍了。”

“影射什麼?”

“說是個唱彈詞的蘇幫美女。”

哦,說小書。

然而這個美女,怎的在人世間如此的被傳說着,而傳說又被人爲地中止了?

她是誰?

金先生的身邊有沒有這樣一個人?

這些,都不是懷玉所能瞭解的,正是初到貴寶地,舉目盡是意外,人物一個一個登場,目不暇給。

連吃食也跟北方不同呢。

吃過鴿蛋圓子,還買了點梨膏糖,這糖還是上海纔有的土產呢,花色的內有松仁、杏仁、火腿、蝦米、豆沙、桂花、玫瑰……等,另一種止咳療效,還和了川貝、桔梗、獲警和藥材,配梨煎熬成膏。小店中還有冰糖奶油五香豆、桂花糖藕、擂沙圓、貓耳朵、三絲眉毛酥、豬油松糕、八寶飯……

——若是志高來了,這豈非他的天下了?一看到吃食拋海,不免惦念着志高。兩個人,一氣兒啃一大頓。不,三個人。不——懷玉馬上抖擻着問李師父。

“明兒什麼時候走走臺?”

“上午到樂世界,下午到凌育。”

重要的是凌育大舞臺。好不容易纔踏上凌宵的臺毯呢。三天後,他就知道,這個可容兩千人的舞臺,這絝麗繁華的大都會,有沒有他一份。

《立報》上出現了的宣傳稿件,用了《唐懷玉,你一夜之間火燒凌宵殿!》爲標題,給《火燒裴元慶》起個大大的哄。

凌宵大舞臺在四馬路,是與天贈齊名的一個舞臺,油漆光彩,金碧輝煌,包廂中還鋪了臺毯,供了花,裝了盆子來款客。

舞臺外,不止是大紅戲報,而是一個個冠冕的彩牌,四周綴滿絹花,懸了紅彩,角兒的名字給放大了,在馬路的對面,遠遠就可以看到。晚上,還有燈火照耀着,城市不會夜,好戲不能完。

頭一天,上的都是各人拿手好戲,《拾玉銷》、《豔陽樓》、《火燒裴元慶》、《霸王別姬》……

懷玉在人海中浮升了,金光燦燦的大舞臺,任他一個人翻騰。到了表演摔叉時,平素他一口氣可以來七個,這回,因掌聲彩聲,百鳥亂鳴,鐘鼓齊放,他非要來十二個不肯罷休。——觀衆的反應如暴雷急雨,打在身上竟是會疼的。

原來真的“打在身上”了。

上海觀衆們,尤其是小姐太太,聽戲聽得高興,就把“東西”給扔向臺上,你扔我扔的,都不知是什麼。

鬥志昂揚的懷玉,只顧得他要定這個碼頭了。

末了在後臺,洪班主眉開眼笑,打開一個個的小包,有團了花綠鈔票的,有用小手絹裹了首飾,難怪有份量。

他把其中一個戒指,放嘴上一咬,呀,是真金。

遞予一身淋漓的懷玉:

“光這就值許多銀洋了!”

再給打開另一個,是塊麻紗手絹,繡上一朵淡紫小花,藤蔓糾纏。

忽聞驚歎:

“咦,這是什麼寶?”

——是個紫玉戒指,四周灑上碎鑽,用碎鑽來烘托出當中整塊鍵豔迷醉的石頭,那淡紫,叫懷玉一陣目眩。不知是誰這麼地捧他呢?

“唐先生。”

懷玉循聲回身一望。

這個人他見過,也得罪過。

段娉婷今兒晚上先把髮型改變了,全給抹至臉後,生生露出一張俏臉,額角有數鉤不肯馴服的發花相伴。

懷玉第一次正正對準她的眼睛,是一種說不出名堂的棕色,在後臺這花團錦簇燈聲鏡語的微醒境地,那棕色變了,竟帶點紅色。

她道:

“原來是這樣的,光一個人,也演得來一齣戲!”

望着似笑非笑的段娉婷,懷玉心虛了,莫非她記恨?因爲他那般直截了當地說了一句不中聽的話;她便來回報?

他分辨不出自己的處境。

是的,這個女人成名得太容易了,人人都呵護着,用甜言蜜語來哄她,在她身上打主意。自己何必同樣順着她?人到無求品自高,懷玉也是頭順毛驢,以爲她找碴來了,受不得,不免還以心高氣傲:

“舞臺當然比不得拍電影,出了錯,可不能重來的。”

“你倒贏了不少彩聲。”

“在臺上我可是‘心中有戲,目中無人’。段小姐請多指教。”

段嫂嫂伸出玉手,跟懷玉一握。雖仍是輕的,卻比第一回重了。

放開時手指無意地在懷玉那帶汗的掌心一拖,盈盈淺笑便離去了。

他什麼都來不及。

來不及迴應,來不及笑,來不及說,她便消失了。

只餘那隻碎鑽紫玉戒指,在梳妝鏡前巧笑。

懷玉的心,七上八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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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永遠的女秘書瑪麗小姐,往往及時地出現,朝懷玉:

“唐先生,段小姐請你一塊宵夜去。她在汽車上。”

懷玉一慌,忙拎起戒指:

“請代還段小姐。”

“你怎麼知道是誰送的?不定是段小姐呀。”瑪麗促狹地道:“有刻上名字麼?還是你一廂情願編派是她的禮物?”

只窘得懷玉張口結舌。

“怎麼啦,要說唐先生自家踉段小姐說。”

“……我不去了”

“開玩笑。還敢不賞這個臉?別要小姐等了。”瑪麗笑。

懷玉迴心一想,沒這個必要,陪小姐去吃一趟宵夜幹麼?也不外是門面話。就是不要發生任何事件——事件?像一個幻覺,在眼前,光彩奪目,待要伸出手去,可是炙人的。他也無愧於心。放還是推了:

“對不起,明兒還要早起排練,待會要跟班裡的聚一聚。我不去了。不好意思,讓你撓頭了。”看來真不是開玩笑。

不一會就聽到外面汽車悻悻然地開走了。誰誰搪過她?

一個初來涉到的外人,不識好歹。初生猛獸,沒見過世途,所以不賞這個臉,就是連沒感覺的鐵造的汽車,也受不得,故絕塵急去。班裡一夥人不知道來龍去脈,連懷玉也不知道來龍去脈。

卸了裝,行內的便帶他們宵夜去。一路都很高興,因爲賣了個滿堂。

在路邊吃雞粥、茶葉蛋,還有出名的硬貨排骨年糕。一塊排門板,上面有紅筆寫上“排骨大王”,門庭如市。排骨是常州、無錫的豬肉造的,年糕是松江大米,放在石田裡用木榔頭反覆打成,文火慢慢地撥,又嫩又甜,五香粉的特色令人吃了又吃。

“來,懷玉,多吃一點,你剛纔賣力氣啦。”李盛天把一大塊香酥的排骨挾給他。又笑:“——而且,連小姐的約會也不去了。”

懷玉含糊地道;

“還是這樣的宵夜吃得痛快。”

第二晚,盛況依然。

會家子通常都聽第二晚。因爲臺走熟了,錯失改了,嗓子開了,人強馬壯,藝高膽大。金先生見頭場鬧過,他坐在包廂中,前面一杯濃茶,手裡一枝雪茄,身畔一位美人。

“好!今晚上,就到大鴻運育夜去。”

因是金先生請的宵夜,誰也不敢推。開了兩桌,點的菜餚是芥菜鴛鴦、金錢桃花、羣鳥歸巢、紅油明蝦、竹筍酸鮮,還有大魚頭粉皮砂鍋。全是大鴻運的拿手特色。

金嘯風問;

“李老闆是科班,‘盛’字輩。唐老闆呢?可是真名字?”

“他只不過是半途出家的。”

懷玉也回話:“懷玉是本名。”

“這名字好。”金先生舉杯;“好像改了就用來出名的。”

“謝金先生的照應。”懷玉馬上道。場面上的話也不過如此。

待多喝了兩三杯,金嘯風朝段好嬪問:“段小姐本名是啥?”

“不說。”嘴一努,眼一瞟:“忒俗氣的,不說。”

“說呀,越發叫我要知道了。”

“說了有什麼好處?”

“你要什麼就有什麼。”

“我纔不圖呢。我什麼都有。”

“算是我小小的請求吧?”金嘯風逼視她:“我也有秘密交換。”

“得了。我原來喚‘秋萍’,夠俗氣吧?”

同桌有個跟隨的,一聽,馬上反應:“哈,還真是個長三堂子裡頭的名字!”

段婢摔蹩了眉,就跟金嘯風撒嬌:

“金先生,你聽聽這是什麼話?”

“嘿,你這小熱昏,非扣你薪水不可。段小姐怎的給聯到長三堂子去?你尋開心別尋到她身上來。”

唬得對方忙於賠罪,段娉婷則忙於佯噴薄怒。史仲明看風駛幄,便問:“金先生另有別號,大夥要知道麼?”

“仲明,你看你——”

“金先生別號嘛,曖,真奇怪,他喚‘蚊騰’,聽說是人家給他改的。”

“誰呀?”段娉婷問。

“反正是女人吧。不是段小姐給改麼?哈哈哈!”舉座大笑起來。

舉座這樣地笑,曖昧而又強橫。直笑得段娉婷杏臉桃腮不安定,五官都要出牆。一漫紅暈鮮妍欲滴,彷彿是一塊嫩肉,正在待蒸。

懷玉見公然地調清,竟也十分靦腆。段娉婷斜脫懷玉一眼,這個推拒她的男人,不免施展一下,便把嘴角往下一彎:

“誰有這麼閒工夫?怕不是城隍廟那生神仙給改的,叫你好轉運,別惹了風。”

“什麼都惹得,就是你,惹不得。”

段娉婷不動聲色,然而她知道,在桌下,金嘯風的手,放在不該放的地方。她要懷玉明白,她也不是省油的燈,從來沒有失手過。

“金先生,前幾天收到你的帖子,說是生日,請吃壽酒,呀,早一個多月就發帖子,打抽豐麼?”

“怕請你不到。”

“暖壽我不來,正日纔到。”

“好好好。”

“可收到禮物了?”

“我早已讓他們欣賞過了。”

果然有吹牛拍馬的給說了;

“那隻蘇幫的玉雕三腳爐可真是珍品,金先生打’算放置在風滿樓上呢。”

“三腳爐?”史仲明又推波助瀾了:“是暗示金先生別要是三腳貓吧?”

“男人誰個不是‘三腳’貓?”段娉婷鎮笑。

說來說去,圍繞着男女之歡。兵來將擋,暗藏春色。旁人無法插上一言半語。只叫李盛天唐懷玉魏金寶坐立不安,都是陪客。懷玉想不到上海灘的女人會是這樣的。——好好的一個姑娘家……,他深深地看着段娉婷,也許她的哀愁有點分明瞭,她濃密的睫毛,漆亮的眼線,馬上要設法把自己的哀愁全掩藏起來。意興闌珊地換個話題,竟正派得着意了:

“最近忙什麼?”

金嘯風一雙如獸的眼睛,帶着灼得太疼痛的威嚴,即使他回答得多麼正派,還是叫女人心悸:“錢!”

“你怎的永不知足?”

“有錢沒人,當然不知足。”

然而有錢還怕沒人麼?

任何一位經濟學家都說,全球的地皮,無論在哪一國哪一方,地價總是一天天地漲,決不會跌的。因爲地就只得那麼多了,地只能種錢,錢可不能種地。

金嘯風的“娛樂事業”只是他的一種姿勢,他的主力在地皮、銀行、樂世界裡頭,還有家證券夜市交易所,就是上回要拜師的,跟他們拉鋸一陣,收了這徒,就吃進了。

市上的交易所只在上午舉行交易,如今樂世界既可營業到晚上七時,那些想發投機財的人,還不涌到這裡來?早晚買進賣出,漲跌之間,有人傾家蕩產,有人暴發狂富——都逃不出金先生的算盤。在他手掌心打滾。

金嘯風握住段娉婷的手,訝然;

“那隻紫玉戒指呢?”

“太小了,不戴。”

金饒有深意地看她一眼,自口袋中掏出一個小錦盒來,啪一下打開了,女人不免有點意外,然而若無其事。

“三卡拉鑽石,不小了吧?”

“呀,太緊了——”

金先生附耳講句話,段小姐沒太大的反應,只顧道:

“太緊了。”

她向他椰榆:“是我不好,指頭長胖了呢。”

“哈哈哈!”金嘯風狂野地笑了:“漂亮的人做了什麼錯事,特別容易得到寬恕。”

衆正忖量他的意思,段娉婷當下不免妙目一橫:

“什麼錯事?指頭長胖了也不許?”

說着便奮力地把男人桌下的手一撥。

金嘯風挑了這個晚上,來表演他的功力。意猶未盡,只面面俱到地向久未發言,坐在對面百感交集的懷玉道:

“唐老闆,你們瞧,若是犯了桃花,可不知會不會影響正運呢?”

懷玉只淡漠一笑,也不打話。

段娉婷無端地氣惱了:

“我走了。”

送段小姐的是司蒂信克轎車。

說是“送”,其實是“接”。

一直接至法租界巨籟達路金先生的公館去。

她太明白了:

金嘯風要她,她便是他眼中的西施,心頭的肉,掌上的珠,玻璃櫥裡頭一座玉雕,——但她不可能吊他胃口太久。

他也太明白了:

一個堅貞的女人,尚且不堪長期支撐,何況一個不夠堅貞的女人呢?——世上也有不屈的女人,但太難了!一般總是屈服於金錢、厚禮、虛榮之下,甚至甜言蜜語…··鎮有不屈的女人嗎?

在煙籠酒薰下,人總是荒唐而又不便計較的。他的頭髮已夾雜了灰白,他不失清酒的身體,摸上去到底也不堪設想了。

根本沒有時間細想,段娉婷那黑色通花的旗袍自肩頭滑垂下地。

堅持到幾時呢?他既是挑了今兒個晚上,就今晚吧。

終究有這一天,早晚有這一天,她是心甘情願的。快刀斬亂麻。”

墮落是痛快的,尤其是心甘情願地肯了。一點也不委屈,從來沒有怨天尤人過。——她甚至有一種快感,她是一個“快樂的女明星”。如果她不是今天的她,不知會淪落到什麼地步?家裡是賣鹽的,生了十個子女,有七個夭折,剩下二男一女。她是五卅慘案苟活的一個小女孩。她很滿意。

“小滿!小滿!”

—真奇怪,她聽得身上的男人在這個非常時期緊張的一刻喚着另一個名字。他醉了,眼睛裡也充滿了酒,貼得那麼近,一邊咆哮,一邊用力抓住她的頭髮,通令她的一張臉正正地對準他。她被扳,動彈不得。

他非要看着她,如此逼切而又憤恨,貪婪如魯,他專注於她分不清是痛苦或快樂的表情。這一刻,他知道女人是最愛他的。——生理上、心理上。

他暴烈地聳動着狠喚着:

“小滿!”

段娉婷連稍稍張開眼睛的力氣也沒有。她眼前一黑,墮落萬丈深淵,一直地往下墮,有節奏地,萬念俱灰地。不管是誰,不知是誰,在這束手無策之際,真的,這個男人她最愛,她需要。他是她畢生的靠山,她像絲夢般纏繞,身體挺貼向他,以便根深蒂固。

女人再也沒有自尊,也沒有拖欠。她在給予的時候,不也同時得到嗎?誰也不欠誰。她開始呻吟

如上海的呻吟。

上海是個沒自尊不拖欠的地方,在中國,再也沒有一處比這更加目無法紀道德淪亡了。不單無法,而且無天。——天外橫來一隻巨手,掩着上海頂上一爿天。

上海的女人,墮落已上痛。

整個的上海,上海里頭的法租界。這愛多亞路以南的法租界,比公共租界更混亂,一切的罪惡都集中到這裡來了,鴉片煙館、賭場、暗娟明妓、電影、舞臺、樂世界、金公館。她陡地不可抑制地嘶叫起來。

喧囂的夜上海,誰也聽不清誰的嘶叫。

不夜天也會夜。

大白天,朱盛裡領懷玉參觀攝影場來了:

“這幾天拍的《夙恨》,佈景是我搭的。”

拍戲的長鈴一響,導演出場了,是一張僵化了的胖臉,像冰鎮的一塊豬油年糕。趾高氣揚地往帆布椅坐下。喊:

“開麥拉!”

機器開動,只拍攝着一個老婦的淒涼反應。拍了一陣,他不耐煩了,又喊:“咳,咳!咳!”

攝影、劇務、道具、場務、雜務—…面面相覷。助導向場記打個眼色,場記嚮導演的心腹小工努努嘴,不一刻,小工奉上小茶壺,導演一飲解渴。——卻原來菜裡偷偷放了煙泡,順風順水的,他就須了鴉片瘤。衆人籲一口氣。若再發作,又離不了場,他也許就會拿起一片面包,用小刀挑些煙膏塗抹當點心地吃。導演嗓門大了一些:“娘希匹!怎的失場了兩天?拆爛污!”

擾攘一陣,有人來通報:

“導演,段小姐來啦,正在化妝。”

既來了,導演的氣焰也斂了。畢竟是現實:馬路上掉下一塊大招牌,砸傷三個路人,其中兩個是導演。而明星,真的,明星只有她!

段娉婷被金先生“禁菸”了兩天。

對鏡一照,天,汪汪的眼睛,蒙了一層霧,眼底下有片黑影子,極度的“睡眠不足”。一種明明可見的罪孽似的烙記——還未愛弛,已然色衰。真的。

攝影場中盡惹來退思風語,沒有一個人膽敢拂逆她。只給她撲上香粉蜜,撲一下,抖一下,全然上不上臉。

“算了算了,橫豎要拍,先拍自殺那場也罷!”

她推停了,更適合自殺。大夥只好聽她的。遂又給更換了衣服。

從前,電影院裡充斥着神怪武俠鴛鴦蝴蝶的片子,根本沒出過什麼明星,後來,影片的內容漸漸“進步”了,也開始涉現實、反封建,好看得多,明星制度也產生了。

“九一八”、“一二八”,日本人肆虐,雖謂國難當頭,電影業反而畸型發展,誰都沒有明天,只有避難,電影院是避難所。大家躲進陰暗的空間悲哀痛哭。

《夙恨》中,段婢排演一個敗落的大家圍秀,父亡、母病,於是被逼赴舞場出賣自己,受盡苦難。她贈到的皮肉錢,又讓一個男人騙了,聲色犬馬一番。她懷了孩子,他又跑掉。今天她自殺。

段娉婷拿着一瓶安眠藥來了,本來還是有點歉意:因她兩天沒出現,整個攝影場的人便在等她,先跳拍了母親的反應,跳無可跳。只一見到導演,他已忙不迭討好:“段小姐,慢慢來,沒關係。要先培養一下情緒麼?”

他既捧着她,遂不了了之。下頷微微一擡,表示要靜一靜。誰知一瞥之間,便見搭佈景的身畔,站了叫她恨得牙癢癢的唐懷玉。

他要看她表演了。——他看出什麼來?他那種鄙屑冷笑,是在嘲弄自己的淫賤嗎?

實在也是一個賤女人。

段娉婷把一頁對白送還給助導,然後獨自地靜默了。

大夥都在等她進入角色。她漫不經意地,把感情掏出來,放進這個女人的身上了。只一示意,機器軋軋開動,眼神起了變化,淚花亂閃而不肯淌下。她對死是畏懼的,不過生卻更無可戀。她近乎低吟地,念着對白:

“媽,我對不起您,不能養您終老。我是多麼也希望親眼看着您好起來,回到過去的日子,雖然窮,一家過得快快樂樂,不過一切已經遲了,我已經是一個不名譽的女人了,每天在跳舞場,出賣自己的身體和靈魂。我對愛情並無所求,只求一位愛我、體貼我的愛人,就該滿足了,這不過是起碼的要求,不過難得啊!當我打開了抽屜,發覺裡頭一無所有,媽,我真的一無所有。唯一有的,是肚中的孩子,但我不願意讓他來到這個醜惡的世界中受盡苦楚折磨,受盡玩弄,被這時代的洪流卷沒,失去自己,媽,我要去了—…·”電影中,瀕死的人往往需要賣力氣念一段冗長的對白來交待她的前塵往事,一生一世。——雖然一早已經拍過了,卻不憚煩重複一遍,好提醒觀衆們,她有多痛苦!觀衆們聽不見,但看得出。段婢嬪的淚終流下來了。表演時她得到無窮無盡的快感,彌補了精神上的空虛。

整個攝影場中的蒼生,都在聆聽她的獨白。不知是她的演技,抑或是這個虛構的老套故事,總之騙盡了蒼生。

她拿起了安眠藥,一片一片,一片一片地吞下去了。很多人的臉孔出現在眼前。男人的臉孔,有最愛的,也有最恨的。——第一個男人是她父親。在鹽銷的倉庫裡,她十五歲,父親強暴地要她,事前事後,都沾了一身鹹味,至今也洗不掉。啊。也許因爲這樣,她竟是特別地愛洗澡,用牛奶洗,用浴露,用香水。奇怪,總是鹹得悶煞人。

幸虧南京路發生一f五卅慘案,一九二五年,她最記得了,工人學生們爲抗議日本紗廠槍殺工人領袖,所以扈集示威演講宣傳,老閘巡捕房前開槍了,九死十五傷。有個路人中了流彈—一他不是無辜,他是償還。

段娉婷認定了是天意,巡捕代她放了一槍。收拾了父親,早已喪母的二男一女便開始自食其力。兩個哥哥壞了,混跡人海,很難說得上到底子了什麼。自己這個作妹妹的,也壞了,但她卻有了地位。

地位?

她不過是當不慣薦人館介紹過去的傭工,便毅然考了演員,過五關,睡六將……

她知道大夥並沒真正瞧得起她。雖然這已是個摩登的時代了,不過,她讓誰睡過,好像馬上便已被揭發。

他們用一種同情但又鄙視的態度來捧着她。一個女人賤,就是賤,金雕玉琢,還是賤。

她一片一片的,把安眠藥吞下去。

橫來一下暴喝:

“停停停!她來真格的!”

便見一個旁觀的他,飛撲過來,慌忙地奪去她手中的瓶子,世界開始騷亂。他用手指頭往她咽喉直摳,企圖讓她把一切都給還出來。導演正沉迷於劇情,直至發覺她其實假戲真做了、急急與一干人等攏上去,助懷玉一臂之力。有人交頭接耳的:

“又來了?真自殺上痛了?”

懷玉喊:

“快,給她水喝,灌下去!”

他灌她一頓,又逼她嘔吐一頓,他一身都狼藉。扶着她,摟着她。那麼軟弱,氣焰都熄滅了,只像個嬰兒。

直至車子來了,給送進醫院去。

懷玉在樂世界的日戲失場了。

六時二十分,終於醒過來,瑪麗喚懷玉:

“段小姐請你進去。”

懷玉只踉洗胃後的段娉婷道:“沒事就好,以後別窩屈盡憋着——”

段娉婷蒼白着臉:

“我沒憋着。你陪我聊聊。”

“我要上夜戲呢。你多休息。”

“一陣子吧?”

“改天好了。”懷玉不忍拂逆。

“哪一天?幾點鐘?什麼地方?我派車子來接?哪一天?”

懷玉只覺他是掉進一個羅網。

他自憋憋囚囚的大雜院,來至鬧鬧嚷嚷的弄堂房子。然後,車子接了他,停在霞飛路近聖母院路的一座新式洋房前。

通過鐵柵欄,踏進來,先見一個草坪,花壇上還種了花,是淺紫色的,說不上名字。她住在二樓,擡頭一看,露臺的玻璃門倒是關了,隔着玻璃,雖然什麼都看到,但卻是什麼都看不到。

段娉婷一定知道他們在凌霄上了二十一天的戲,賣個滿堂,爲了吊觀衆胃口,故意休息七天,排一些新戲碼,之後捲土重來。段娉婷一定知道他練功過了,有自己的時間,故而俘虜來。——懷玉可以不來的,他只是不忍推拒一個“劫後餘生”的小姐吧。也許需藉着這個理由才肯來。

很多事情在沒有適當的引誘和鼓勵下,不可能發生。唐懷玉,甚至段婢嬪,二人在心底開始疑惑,那一回的自殺,究竟是不是命中註定的,連自己也無法解釋的一次“手段”?

傭人應門,招待懷玉內進之後,便一直待在傭人間內,不再出來。

“小姐請你等她。”

懷玉只見敞亮的客廳,竟有一座黑色的鋼琴,閃着懾人的寒光,照得見自己的無辜。他無事地踏上又厚又軟的大地毯,是淺粉紅色的,排絆如女人的肉。踩下去,只羞慚於鞋子實在太髒了,十分的趙趄,不免放輕靈點,着地更是無聲。

鋼琴上面放了本《生活週刊》,封面正是段娘嬪。一杴,有篇訪問的文章:……段小姐的臉兒,是美麗而甜蜜的,充滿着純潔無邪的藝術氣質。二條纖秀眉毛底下,一雙烏溜溜亮晶晶圓而大的眼珠,放出天真爛漫的光芒。豐潤的雙頰如初熟的蘋果。調和苗條的體格,活潑伶俐的身段,黃惠兒似的聲調,這便是東方美人的臉譜了。

段小姐的生活美份整齊、有規律。清晨八時起身,梳洗後便閱讀中英文一小時,寫大小字數張。有空還常看小說.增加演技修養。晚間甚少出去復會,不過十時左

右便已休息了。……

剛看到“這位藝貌雙絕的女演員,正當黃金時代的開始,他目的前程是遠大光明的,她卻說,最喜歡的顏色不是金,而是紫和粉紅……”

難怪花圃是紫地毯是粉紅。簡直是一回刻意求工的佈置,好好地塑造一個浪漫形象以供訪問。

忽地耳畔傳來一陣熱氣,嚇得懷玉閃避不及。不知何時,段娉婷出來了。她穿的是說不上名堂的滑膩料子,披掛在身上,無風起浪,穿不進睡房,穿不出大堂,只似一條瑩白的蠶,被自己吐出來的絲承託着,在上面扭動。

她洗過了頭,頭髮還是半溼的,手中開動了電氣吹乾器,把它張揚着,呼呼地吹,秀髮竟自漫卷成紛雜的雲堆,淹了半隻右眼。她自發縫間看着懷玉:

“我叫你唐,好不好?‘唐’,像外國人的名字,TOM!”

“不,‘唐’是中國人的姓呢。”

“唐,”她迄自喚着:“你在看我的訪問文章?”

懷玉馬上掩飾:“不,我只在看這佈告,什麼是‘人造自來血’?”

“上面有英文。你會英文嗎?”

“不會。”懷玉稍頓:“你會吧,說你每天閱讀中英文一小時——”

‘給哈哈!”段娉婷笑起來:“你說沒看那文章的?沒有,嗯?”

懷玉臉紅耳赤的,窘了一陣。

“那補品是金先生乾的好事,報上的廣告用上了英文,是洋貨。唬人的,大家都來買,他也就發了一票大財。我是從來也不喝的。你要喝嗎?”

“金先生——”

“不許問啦!”段娉婷馬上便道:“你要咖啡?我給你調一杯。”

“不必麻煩了。”

“不麻煩,有自來火。”

乘勢跑開了。

待懷玉開始呷着他此生第一口的咖啡時,段娉婷忽地責問:“你幹麼跟我搭架子?”

“是你先搭的架子。”

“我紅嘛!”

“那與我無關,而且不想知道。我現在也紅。”

“上海是我的地方呢。你真的不知道我有多受歡迎?你看過我電影沒有?”

段娉婷不服氣了,他竟然不知道她的地位?他竟然三番兩次地瞧她不上?忿忿然只說得滿嘴“我找我”。

“電影還沒拍好。”

“哎,你這土包子。我拍過十部電影了。那《夙恨》,這幾天我纔不要拍。”

“那怎麼成?”

“我身體虛弱嘛,你洗過胃沒有?你不知道有多苦。我要休息。唐,你陪我休息O”

“段小姐,我怎麼就有你那麼閒?你身體差勁,那就好好躺一回吧。我來一趟,也沒什麼好聊的,倒好像耽誤你了——”

段娉婷聽得懷玉這般的倔,忍不住仰天格格大笑!道:

“小唐,你真可愛,一點也不滑頭。”

笑的時候,身體往後一攤,胸脯煞有介事突出了,都看不清裡頭是什麼,隔了最薄的一層,還是看不清——懷玉一瞥,駭然。在這初春,室內的暖氣竟讓他悄悄地冒了點汗,他忍不住又一瞥,想不到這樣地貪婪。

段娉婷只覺誘惑一個僧人,也沒如此費力過。她問:

“你幾歲?”

二十一。你呢?”

“曖,你問小姐的年齡不禮貌。”

“是你先問的。你幾歲?”

“跟你差不多。”

“比我大還是比我小?”懷玉擰了,好像她既一意在耍他,所以非得窮追猛打不可。

“哎地,窮寇莫道啦。”

——心想,真採,不回答,自是比他大。場面上的圓滑竟半點也沾不上。眼睛十分縱容地瞅着他。懷玉沒回避她的眼光,只耿直問;

“你實在找我幹麼?”

“你是我救命恩人嘛。待我換件衣服逛街去。”

段娉婷換了襲灰紫色的旗袍,故作低調,那衣僅在腿彎下,走起來有點不便,但因爲難期快速,倒讓人把下襬的三列組邊都看清了。人家不過單絕雙組,她卻是三維,手工精緻得不得了,泛了點桃色豔屑,未了用一件濃灰的大衣又給蓋住了。

正要出門,她又道:

“不,我要另換一隻口紅。我不用平日那隻——爲了你的。好不好?”

果然換了一隻清淡的,懷玉哪敢說不好。

司機把二人載至南京路,小姐着他等着。便走進惠羅公司看布料去,什麼月光麻紗、特羅美麻紗、橋其絲麻紗,都不甚中她意。只管對懷玉道:

“一想着要換季,就覺着頭大。”

見他沒什麼反應,一把挽着他的臂彎:

“哦?悶煞你啦?惹毛你啦?——這可不是你陪我,是爲了答謝,我陪你的!”

“不,我只是怕出洋相。”

“真是!只有付鈔票的是大爺。來,你到過永安麼?”

聽倒是聽過的,一直沒工夫來一趟,而且這些南京路上的百貨公司,賣的都是高檔商品,英國的呢絨、法國的化妝品、瑞士的鐘表、法國的五金機具、美國的電器、捷克的玻璃器皿,甚至連衛生紙,也是印着一行洋文,標誌着舶來品。

——光顧的客人,不是外國人,便是“高級華人”。

招待的都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笑臉迎人的“花一瓶”,斑斕的旗幡凌空飄舞,洋鼓洋號,吹吹打打,十分唬人。懷玉只覺自己是劉姥姥。

段娉婷原來真是個洗澡狂。到了化妝品櫃檯,買了大包小包的沐浴香珠香露香皂,用的是公司所發的“禮券”,隨手一場,都是鉅額,不知從何而來。櫃檯的花瓶們認得她,招待十分熱情討好。

懷玉溜到一旁,忽見一張大型彩色相片。

正是段娉婷。她斜倚着,拎着一塊香皂的廣告相片。因爲是洗淨鉛華似的,變了另一個人。上面還有一段文字:

力上香皂之特長,不外色白香濃與質細沫多,以之洗但,不獨清潔衛生,而且肌膚受其保護,可保常久嬌嫩細膩。

未了籤個龍飛鳳舞的“段媽好”。

二人買好,轉身走了,櫃檯上方有竊竊私語:“嘿,不管她用什麼洗澡,就是‘髒’!”

“身畔的是誰,不像是戶頭。”

“不是戶頭,就是小白臉!”

“也不像。蠻登樣的。倒是她巴結着他。什麼來頭?”

逛完永安逛先施,反正這般又謀殺了大半天。段娉婷非常的滿足而疲倦,到了先施公司頂樓的咖啡室,便點了:

“冰淇淋聖代!”

懷玉忙勸止:“你身體還沒好,過幾天還要拍戲,不要吃冷的。”

“我偏要!”她有點嬌縱地堅持着,目的是讓他再一次關心地制止和管束。

—誰知他只由她。

這樣的又撒手不管了?怨恨起來,便罵道:

“你雖然救過我,不過對我也不怎麼好!”

“也不全爲是你。在那種情形底下,誰都一樣。你怎麼可以糟蹋自己?聽說不止一次。自殺又不是玩的——”

“你先說是爲了我,我纔跟你說話。”逼他認了方從詳計議,婢嬪比較甘心。

“是——”

“好了,我滿意了。不過我今天不說,改天再說。這是送你的。”

然後拿了一份包裹得很精美的禮物出來,一個長型的盒子,拆開一看,是管自來水筆。

懷玉忍不住笑了:“你們上海,什麼都是咱來’的:自來血、自來水、自來火、自來水筆……”

“你什麼時候咱來?”她馬上接上了。

段娉婷看着懷玉,她等着他。他再一次地發覺,原來她的眼睛實在是棕紅色的——與那晚的燈影無關。

像一種變了質的火焰。她原是多麼的高傲、誰知栽在他手上。她心中菲繞的,已經不止是對男性的渴望了,她其實不是要一個男人,她心裡明白,她要一個不知她底蘊,或者不計較她底蘊的天外來客,帶領她的靈魂,逃出生天。也許有一天,她放棄了此生的繁華,但仍不是時候,她必得要他承認了她此生的繁華,她方纔放棄得有價值。

莫非他也栽在她手上?

他不是不高傲的呀——段婢嬪,上海灘首屈指的女明星,像他手上一杯熱咖啡,又苦又甜。當他們並立,他一點也不卑微,他是凌霄大舞臺的頭牌武生,簡直便一步一步,踏向他的虛榮。

吃不了兩口楊梅果醬攀,忽地來了三個女影迷,戰戰兢兢地偷看段娉婷,一邊又你推我讓,不敢上前。終有一人鼓起勇氣,請她籤個名字。連手都抖了。段小姐有點煩,便道:“我只籤一個!”

打發了三人,由她們三人爭奪一個簽名好了。她瞅着懷玉,是的,又有影迷及時來墊高自己的位置了。

“你怎麼可以沒看過我的電影?”她問。

“今天有得看麼?”他問。

她架上了太陽眼鏡,領他到愛多亞路的光華大戲院去。架了眼鏡,分明不是遮掩,而是提醒。在衆人驚訝和仰慕的目光下,她請懷玉看她的電影。

戲院大堂還有宣傳花牌:“亦瑰麗、亦新奇、亦溫柔、亦悲壯。珠連玉綴,掩映增輝。”在她的劇照下,自是歌功頌德:“她,是電影圈的驕子!她,是藝術界的寵兒!”

今晚上的是《華燈》。她演一個被惡霸霸佔着的妓女,爲了孩子的前途,華燈初上之際,便倚在柱下等待過路的男人。每隔一陣,字幕便一張張地出來了:“人生的路是多麼的崎嶇!母親的心是多麼的痛苦!”

電影是無聲的。

觀衆也是無聲的。

在光華大戲院的樓座,懷玉從未設想過,他正坐在一個美女的旁邊,而她的另一個故事卻又在眼前。——是不是,會不會,還有另外的故事?他有點拘束地正襟危坐了。

大半年之前,他還不過拿着她的一張相片吧。世事甚是莫測。

《華燈》散了戲,段娉婷道:

“到什麼地方吃飯好?”懷玉強調:

“什麼地方你就拿主意吧,不過這一頓,我是一定要作東道的。——去一個我付得起的地方。”

“那不要到紅房子吃大菜了。”段娉婷馬上變了主意:“原來是讓你嘗奶酪雞眼洋蔥湯…研,有了!”

結果是吃素。

也不是素,是素菜葷燒。這店子賣鴛鴦魚絲、倒魚冬筍、八寶金雞……全都是“虛假”的,不外把菜蔬粉團裝扮成肉。

懷玉笑:“上海人花樣真是多,連吃素也不專心。這蝦仁明明是假的,偏又說是真的。”

“你權且把它當作蝦仁來吃,假的就變成真的了。吃,對不對?”

“——對,果然是蝦仁的味道。”

一壁吃,便聊到日後要拍的戲分。段婢好只不耐:“不知道呀,大概是拍跟男主角的恩愛鏡頭吧,那個人,別提了,他有一次想佔我便宜,我一拍完,就當衆推他個四腳朝天。哼,我還自殺呢,真是!戲就是這樣。先恨了他,過幾天,再補一段愛他,感情是跳拍的,簡直不正常!”

牢騷發過了,自素食店出來時,二人正待上車,只見對面馬路有輛汽車忽地一怔,車上的人遙遙投來一瞥,靜夜中有點訝異,未見,即絕塵而去,沒有反應。段娉婷認出來,依稀是史仲明。

她問懷玉:

“下一回演什麼?”

“陸文龍。雙搶陸文龍。”

懷玉回到五馬路的下處,已是十一點多了,李盛天還沒歇,只問他:

“今天到哪裡去了?才一練完功就開溜。”

懷玉忙把那自來水筆給掏出來:“我去買了一管好筆,給我爹和志高寫信呢。”

李盛天道:“什麼筆寫不了信?就釘了半夜纔回來?”

懷玉只覺得自己已長那麼大了,竟還是沒有來去自如,那段小姐,一個姑娘家,闖蕩江湖,自生自滅,不知多寫意。便響曖:

“反正我不會迷路。”

師父總是個通達的人,藝事上非管不可,然而徒兒在外,如此地讓他打悶雷?便命懷玉:“明兒一天就練好雙搶去!”

懷玉只得應了,回到房間去,身後還聽得師父很擔憂地跟一個琴師道:

“那金寶也是,不知交了什麼朋友,幾件新衣裳花搭着穿,也交際去了。上海玩家坑了他都不知,當了‘屁精’,回頭—…·”

懷玉執筆寫起家書來。報平安,報上座,都是喜滋滋樂洋洋,直寫到演好了戲,也收到紅包禮物,就止住了。

執筆如執手。——也不知是不是那管筆執着他的手。興奮而罪惡地,隱瞞了。她真是無處不在,如今也在。

懷玉睡不着。不睡,今天便不會過去。

哦,完全是因爲那杯從來都沒喝過的咖啡,苦的、甜的,混飩初開。真的,這東西夠嗆。——懷玉便一夜對自己表白,撇清兒,把一切推倭於咖啡上,顯得十分無辜。

此刻的金嘯風,也了無睡意。

澡堂本來到了十一點就上門板了,因金先生在,三樓依然燈火通明。他來晚了,先在那白玉大泡泡了好一陣,蒸汽氛氛中,他更抖擻了。

他今天收拾了一個老門檻,就連他的連襠碼子也都一併受了牽連。那個所謂海上文人,在報上挖苦了金先生獲頒的“禁菸委員會委員”名銜,金先生邀他到一家春菜館吃西萊,吃罷出來,兩個巡捕房包探就在門口將他捉住了。

一搜身,便搜出一大卷鈔票,每張鈔票上,都蓋上了金嘯風的私章。金先生也出來頂證,說是敲竹槓,當場交的款子。巡捕見了真憑實據了,便帶到局裡去。

文人?

金嘯風想,海上的“文人”,怎麼也不知道,還是“聞人”的氣大腰粗。如此地上了圈套,怕還不辦個應得之罪?而他本人,依然是“禁菸委員會委員”。

他當然“禁菸”,他常派手底下的人去“禁”人家的“煙”。遇上一些權勢不大,只偷偷販運,又沒打通“關節”的私立,他就動手了。

當他進了房,由那揚州夥計爲他擦背時,毛巾由上往下刮,一根根的污垢隨之脫落。

沖洗後,回到自己的私人房間,好好的來一頓扦腳、捏腿、按摩,專人侍候着,此時,手底下的徒子徒孫,也就—一來此向他彙報,澡堂成了治事所。

程仕林是個實際的“行動界”,本來是賭場的管事,賭場歸了金先生,他也就投到他門下。報告道:

“那麼險一萬餘兩,由漢口夾帶來,裝了兩大皮箱,預計明天晚上搭日清岳陽九輪船到,停泊浦東張家洪碼頭。”

“誰當的保?”

“一個新上來的,姓雷。”

“沒拜過!”

“沒。聽說是漢口早派來的。”

“那倒不必跟他提保險了,乾脆夜裡在浦江守候,等他們提土上了划船,就拿了吧,一來教訓他不會走腳路,不知道利害。二來,一萬兩土,他也不敢告發。”

仕林便加麻油:

“要是他改日拜門,就安排大壽那天吧。”

仕林去後,不久,又來一個報告了“包打聽”往大上行查看。屋下地窖便是存放煙土處。他在地板上東敲西敲,帳房記下數,敲一下,給他一筆。結果給打發掉。

未幾,史仲明這“文藝界”來了,只附金先生耳畔講了幾句話。

懷玉又到攝影場探望去。這一回是“自來”的。段娉婷正在排對手戲,原來是男女主角的談情。丁森是個皮膚很白嫩的小生,脣紅齒白,一看見女人便是三白眼。——總之像一團奶油。

段娉婷本來對他有點厭惡,不過他年輕英俊,又在當紅,差不多都跟有地位的女明星演過對手,打情罵俏,戲假情真。大夥都懷疑他的錢來自闊太太,要不怎麼倚待着一張臉行兇?

只是她一見懷玉來了,對丁森便又緩和下來,心情大好,竟也風情萬種,對他稍假詞色。懷玉忖量這位便是她口中那“四腳朝天”了,也留了心。

段好嬪跟丁森排了一段,便用手指擦擦他鼻端,十分俏皮地道:

“我有朋友來了。”

拉了丁森來見過懷玉。

——如此地左右逢源着。

一來給丁森看,二來,給懷玉看。女人便是這副德性。

丁森得知懷玉身份,也客氣道;

“是在凌霄麼?下星期有空檔,我定當來捧場!”

只是丁森買不到票。

不但他買不到票,一衆的戲迷,不管是誰,第二輪的演出:《雙搶陸文龍》、《界牌關》、《殺四門》……一意來看唐懷玉的觀衆,都買不到票。

票房上一早就掛了滿座的牌子,三天的戲票全賣光了。早來遲來的都向隅,失望而回。

班主十分地興奮,回來跟他們道:

“真想不到,在上海這碼頭多吃得開!”越說越窩心:“金先生倒是一個人物,照應得多好,他大壽那天我可要拜他爲師了!”

到了正式演出晚上,場面上的師父正要安坐調絃索,後臺一貫的喧囂,搭佈景的也把軟片弄妥了,萬事俱備,只欠一聲鑼鼓。懷玉把玩着他的黑纓銀槍。一個龍套自上場門往外隨意一探。咦?

不對!他座裡空蕩蕩,一個觀衆也沒有!

班上的人嚇得半死,一時間,震天價響,都是驚惶。

八點鐘了,戲要上了,說是“滿座”,可全是虛席。懷玉只覺一跤跌進冰窖,僵硬得連起霸都給忘了。

有人來道:

“金先生吩咐,戲照樣上。”

金先生?

金先生?

懷玉臉上刷白,忽地明白了,他耍他,要他好看。

但難道自己要受業麼?他如此地懲戒着一個不知就裡的人?懷玉心深不忿。

好,他就上場給他看!藝高人膽大,藝多不壓身。他記得的,自己說過,上了臺便是“心中有戲,目中無人”。而且,才二十一,他多大?他要比自己老了近三十年。他竟那麼地介意?懷玉的傲骨,叫他決意非演一臺好戲不可。師父也看他是頭順毛驢兒,就是受不了氣。懷玉提槍會過八大錘去。

他不怕!在人屋檐下,打漁三天,戲票全“吃盡”了,也罷,把戲演好,不肯坍臺。他是初生嬰兒,也不定就死在搖籃裡。

臺上的武生,直剽悍如野馬,不管殺得出殺不出重圍,還是肉慾而兇猛。他就專演給他一人看,表演着一點倔。

金嘯風也在包廂中,也是一杯濃茶,一枝雪茄,一個美人。

他坐在那兒,鬧鬧冷冷地旁觀懷玉的努力。

媽停臉上變了五種顏色,她明白了。金先生不以正眼看她,只微微一笑:

“說犯了桃花,可是會影響正運。他又不信。”

臺上廝殺過了,金先生一人大力地鼓掌,啪,啪,啪。像是種畜刑。

輪到李盛天等人的戲了。——因爲懷玉,他們全都受了牽連,面對寂寞的空座來唱出七情六慾悲歡離合。

金嘯風依舊紋絲不動,只命手下:

“送段小姐回去吧。”

這一“送”。便是等於“棄”。在他的字典中,並無“撬牆腳”這碼事,他自己早早不要了。

“不,”段娘蟀只不動聲色地笑:“我還要把戲看完呢。”

“真肯看到散戲?”金先生又不動聲色地笑。

“當然,戲還得演下去。難道上座不好,要跳黃浦去不成?”

“黃浦也不是人人可跳的。外來的就不許跳了。哈哈哈!”

她看他一眼:“天無絕人之路的。我就從來沒興趣。跳黃浦?開玩笑!”

金嘯風抽一口雪茄,你完全不知道他的心,他道:“看戲,看戲。”

臺上是臺上。臺上最驍勇善戰的大將,也不過在他掌心翻筋斗。他怎麼護花?他連自己也護不了。她怎麼放心?他連自己也護不了。

段娉婷是“不肯”走?還是“不敢”走?金嘯風只是十分明白:一個女人,他已得了她,她就不能再在他跟前那麼驕矜自持了。若得不了她,她也保不定自己什麼時候被棄。——到底,真奇怪,世上沒有一個女人可以天長地久。他眼前閃過一張臉,小小的,白瓜子仁兒的,忽地,措手不及,她在上面劃了一個鮮血斑斕的十字……

金嘯風心底無限屈辱,他總是得不到任何一個女人對他天長地久。

所以早早地表示不要了。

即使不要,也不肯便宜任何人。

他冷嘿一聲:“上海這碼頭,他倒是要也不要?”

段婢嬪一直維持着優美的坐姿,直看到這夜戲散了。

第一晚、第二晚、第三晚。唐懷玉堅持的不欺場,打落門牙和血吞,他是冤枉的,卻會淪落如草莽。他多麼幼稚。簡直是負氣。

班上的,人人自危。一點點的豔屑,給唱揚出去。都知道“海上聞人”,雖沒什麼高官顯爵,但各界還是買他們的帳,看他們的顏色辦事,尤其在租界裡。而且上海這麼大,此般人物的總數,至多不超過二十。懷玉惹不起。洪班主央懷玉去燒香道歉,拜個師。免得耗子進了籠,六面沒出路。

唐懷玉坐在後臺的廂位中,雖然他從來就傲慢如一片青石,眼光總是平視或俯瞰。曾幾何時,於同一位子上,他贏來不少扔在身上令得微疼的重禮。如今這一份禮也真是“重”。他緊鎖牙關的嘴,一撇,似乎也在掩蓋自己的不安,不過還是硬:

“蒙他瞧得起,方纔應付得那麼費勁。我那有什麼?”

班主勸:

“你忍了一時之氣,便消了他一生之氣。過了海是神仙。哎,你不去,我這班上怎麼辦?別說上海,就是往後的碼頭……”

李盛天爲了大局着想,只得叱責他:

“懷玉你就愛論自己有。他警你高呢,憑什麼惹毛了人家金先生?你是鞋上繡鳳凰,能走不能飛。且他讓你走,你才能走。”

末了無奈逼他:

“你去遞上個門生帖子!”

懷玉氣得握拳透爪。

也不是他招的,是她意他的,倒要自己賠上了自尊。都不明白上海是怎麼的一個圈套。他撲地跪在李盛天跟前。

“師父,我已經有師父了。我不去!不要逼我!”

大夥來哄他:

“但凡往高處瞧,做個樣子吧,難道他真有功夫來調教不成?”

李盛天知他爲難:

“不是爲你我,是爲大夥兒去一趟。他們講新式的,不隨那老八板兒舊例子。不過是個招呼。”

金公館。

大廳中央放着一張披着繡花紅緞椅披的太師椅,兩旁高燒紅燭,金嘯風由幾個大徒弟簇擁着就座了。

先引來一個西裝革履的銀行大買辦,餘先生父親是銀行的大股東,肅然向上作了長揖,而且恭恭敬敬地叩了四個響頭,然後再向兩旁的大師兄們深深地鞠了一躬。金先生紋風不動,安坐受禮。

史仲明收過門生帖子,便笑着,5!領過一旁。

這餘先生之所以低了頭,便是因他要辦企業,由於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便把一切權付於靠山上了。他送的厚禮是銀行的“乾股”,爲了要辦的行業更保險,便也拜個門,尊以師禮,這樣,他的事便有金先生出頭了。

而他的事業中,這年的理事名單,不免出現金嘯風的名字扮頭牌。

收了這徒後,陸續又來了三個。自包括漢口夾帶私立來的雷先生。

人到了,禮也到了。五十大壽,不啻是個拍馬奉承的好機會。軍、政、警、黨、工、商界,社會賢達類,都給這個面子。金先生總愛道;

“以後是一家人了,有事可找仲明仕林談,有工夫多來玩牌聽戲。”

與其求小鬼,何如求菩薩?收徒禮也因此而辦得興興旺旺。

輪到唐懷玉了。

班主先給他預備了一份起眼的禮,是福、祿、壽三等瓷像,裝橫好了送去,金先生沒表示過是曬納還是退回。

他也不要他作揖,先着徒弟送來烈酒。懷玉便也敬了酒。仲明示意:

“唐老闆,先乾爲敬!”

金先生似笑非笑,一意受他敬酒:

“唐老闆,這是白蘭地。在北平沒喝過,對吧?熱火火,醇!”

懷玉在人屋檐下,明知道這一來,他們要耍他,倒也一仰而盡。這酒,順流而下,五內如焚,忍一時之氣,免百日之憂。他這酒,拌着自己的屈辱,一仰而盡。臉是未幾即熱了,剛好蓋住說不上來的悲涼。——他捧我的藝,他踩我的人—…·

金嘯風忽省得了:“有醇酒,豈可無美人?段小姐還沒來觀禮呢?”

史仲明馬上出去一陣,五分鐘之內,局面僵住了,好像過了很久。整整半生。史仲明回話:“段小姐病了,不能來,請金先生多體諒!”

金先生冷道:“哦?那交關院趣。這樣吧,徒弟收滿了。你,明年再來吧。”

唐懷玉一身冷汗,酒意頓消——這個女人將要害死他!她害死他!

民國廿二年夏北平民國廿三年春上海民國廿二年冬杭州民國廿一年夏北平民國廿三年春上海民國十四年冬北平民國廿二年冬杭州民國廿三年春上海民國廿一年夏北平民國十四年冬北平民國廿三年春上海民國廿二年冬杭州民國廿一年夏北平民國廿二年.夏.上海民國十四年冬北平民國十四年冬北平民國廿二年冬杭州民國廿三年春上海民國廿二年冬杭州民國廿一年夏北平民國廿一年夏北平民國廿一年夏北平民國廿二年冬杭州民國廿二年夏北平民國廿三年春上海民國廿二年冬杭州民國廿二年冬杭州民國廿一年夏北平民國廿一年夏北平民國廿二年.夏.上海民國廿二年.夏.上海民國廿二年冬杭州民國廿二年夏北平民國十四年冬北平民國廿二年.夏.上海民國廿二年.夏.上海民國廿二年夏北平民國廿二年夏北平民國廿二年夏北平民國廿二年夏北平民國十四年冬北平民國廿二年冬杭州民國十四年冬北平民國廿三年春上海民國廿三年春上海民國廿一年夏北平民國廿二年冬杭州民國廿二年.夏.上海民國廿二年夏北平民國十四年冬北平民國廿三年春上海民國廿二年.夏.上海民國廿一年夏北平民國廿一年夏北平民國廿二年冬杭州民國廿二年冬杭州民國廿三年春上海民國廿二年夏北平民國十四年冬北平民國廿一年夏北平民國十四年冬北平民國廿一年夏北平民國廿一年夏北平民國廿三年春上海民國廿一年夏北平民國十四年冬北平民國十四年冬北平民國十四年冬北平民國廿一年夏北平民國廿二年.夏.上海民國廿二年冬杭州民國廿二年夏北平民國廿二年夏北平民國十四年冬北平民國廿二年夏北平民國廿二年夏北平民國十四年冬北平民國廿二年夏北平民國廿二年冬杭州民國廿二年.夏.上海民國廿一年夏北平民國廿二年冬杭州民國廿一年夏北平民國廿二年.夏.上海民國廿一年夏北平民國廿一年夏北平民國廿一年夏北平民國廿二年冬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