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官就逾越了!”,在向李通判拱手一禮後,秦大人走到了陶家小寡婦等人身邊,“廊下站立之人中,你們見過誰,是誰曾盤剝強迫苛捐爾等,便都指認出來吧”。
告狀時人多膽子自然就大。而今深入州府衙門大院之內,四周裡盯着他們地可都是“官”,這樣的氣氛下,被這麼多人盯着,陶家小寡婦等人一時怎敢上前?幾人中甚或還有小腿肚子發軟抽筋兒,直後悔不該前來的。
氣氛一時有些尷尬。
正當李通判準備說話時,卻見小寡婦手裡牽着的那小孩兒猛然掙脫了母親的手,直直的跑到了財賦司一名勾當官的面前,用稚嫩的聲音喊道:“你欺負我娘,你是壞人”
年紀還只是四、五歲的小孩說話時還帶着奶腔兒,但此刻這奶聲奶氣的聲音卻顯得如此響亮,嘴裡一邊叫着壞人,小孩的手還緊緊揪住那名勾當官地褲子,不斷用穿着虎頭鞋的腳去踢他。
看着這小孩清明澄澈的眼睛裡滿是仇恨的盯着賴押司。一邊站着的範銘心底感慨實多。自打進楚丘縣衙以來,許是在衙門裡待得久了。許多事情他慢慢的都由不安到不屑,再到習慣成自然,譬如老許這事兒,若非是爲了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單就收錢這件事情本身來說,他內心裡還真就覺得這事兒沒什麼大不了的。
而今聽着這奶聲奶氣的聲音,看着這樣的眼神,範銘忽然發現自己此前地想法真是錯了,不論別人如何,至少就他自己而言,以後再想到這個孩子地聲音和眼神時,那些不該收不該拿的錢是再也拿不下去了。
那孩子的這番舉動實讓秦御史臉色愈發陰沉了下來,喝道:“爾等枉自爲人父母,連個孩子的膽子都沒有?”,他這話剛剛說完,那突然之間淚水漣漣的陶家小寡婦已手指賴押司道:“有他”。
有人帶了頭,其他那幾個百姓也紛紛跟上,“有他”,一時間,幾根手指都筆直的指向了賴押司。
“拿!”,隨着臉色有些發紅的秦御史一聲令下,兩個公差看了看張通判後徑直上前將面白如雪的賴押司給鎖了,站在邊角的範銘嘴角浮現出一絲不可名見的笑容,隨即立刻消失不見。
這麼久以來的籌劃總算是見到成效了!
公差的這一舉動極大的鼓舞了那幾個百姓,當下便有人又指着另一人道:“還有他”。
範銘臉色雖是看上去沉重,但這也僅僅只是面上而已,有過那麼一段當“空氣”的經歷後,加之相處的時間短,他對這些手下實在說不上有多深的感情,如今藉着秦御史的手將這州院戶曹清理一遍,對於他這個即將上任的市易務主事來說將來辦事要方便許多。
或者,這也算得是他此次反擊的另一個意外收穫吧!
這邊還沒完,上邊兒兩個公差已帶着幾個商戶慢慢的從右邊往左走了下來,三人身後跟着
的是臉色陰晴不定地馮正言,幾乎是剛剛繞過一個內拐角兒,就如同剛纔賴押司地待遇一樣,幾根手指已筆直的指向了老許。
“還有他”,這聲音格外地大。
看清楚下面這形勢後,老許的腿立時就軟了,秦大人一聲“拿”後。老許先是木呆呆的,待公差手中冰冷的鐵鏈套上脖子時,他才猛然反應過來,呼啦一聲轉過身子,“馮司錄。我是冤枉的,你得給我做主啊,我是冤枉地”。
因老許轉身太猛,竟將正給他套鎖鏈的公差帶了一個趔趄。
同是一個衙門,擡頭不見低頭見,雖然公差們和刀筆吏平時不太對盤,但情分總還是有的,所以剛纔在拿賴押司等人時,他們更多的也只是做個姿態。平日裡鎖拿的手段連一分都沒用上。當然這也跟張福順等人無過激行爲有關。
老許來了這麼一齣兒,搞地那公差在衆目睽睽之下甚是下不了臺。臉色漲紅的就上了手段,站穩後的他手上一穿一繞,老許頓時就雙手反剪的彎下了腰。
“此事自有列位大人處斷,渾說什麼”,馮正言的反應速度之快實在讓範銘有些佩服。
公差拽着鎖鏈拖着腰弓如蝦的老許往下走,老許邊走邊還不斷叫着冤枉,喊馮正言給他做主,待經過李通判等人身前時,益發叫的起勁兒。
看着馮正言臉上的驚懼地表情,範銘真有放聲大笑地衝動,至於老許,此刻他只覺得這人實在可憐,多大的膽子做多大地事,利令智昏之下,老許顯然是高估了自己的膽子。
老許在百姓及秦御史面前如此失態,只讓整個州衙裡的人都感覺臉上無光,隨着李通判一個眼神兒,那公差手中握着的鐵鏈尾部猛然反抽過去,只一下,老許已經滿嘴是血的被強行封了口。
見到這一幕,那小孩害怕的躲進了母親懷裡,隨即,徹底泄了心頭鬱恨的小寡婦抱着兒子失聲痛哭。
當秦御史等人押着老許等去了法司司法參軍處之後,西院兒由寂靜陡然變得熱鬧不堪,其他各曹的刀筆們指着這些被抓的吏員背後的身影說個不停,其中更是有與其中幾個關係密切的吏員更是口沫飛濺,看他們那刻意壓抑着的興奮表情,顯然幸災樂禍之餘又心中惶惶,這表情實在是豐富得很,所謂世間百態,就在這小小的一個州院中可以見到大半了。
“抽什麼瘋,都回各曹各司去!”,隨着院子正中遲疑着沒跟去的馮正言一聲吼,衆曹的刀筆、吏員們就跟受驚的老鼠一樣,出溜出溜反身鑽回了公事房。
範銘卻是站着沒動,直瞪瞪的望着馮正言,馮正言似有所感,猛一回頭,眼神和範銘撞在了一起。
馮正言的眼神跟他的臉色一樣複雜,驚疑,懼怕,後悔……但當兩人的眼神兒撞上時,最大的卻變成了怨恨。
怨恨!範銘真是覺得很委屈,事情因他而起,老許直
接受他的指使,順便給自己使絆子,而今他怎麼能怨恨我?這也只能怪你逼人太甚了,你一個主官跟自己一個小吏員過不去,我還不能不耍點手段?
耶和華說:當別人投以怨恨的眼神時,你應當還以微笑!
範銘雖然不是耶和華的信徒,但他此刻卻聽從了這勸諭,微笑着從廊下走到了馮正言面前,拱拱手見了禮後,這才用與平日毫無差別的語調道:“因果循環,報應不爽,司錄大人可曾想到如今的這一幕?”。
“你以爲這次你就贏定了?這一小小的弊案就一定能將我牽扯進去?”,馮正言冷冷一笑,“只要等……”。
“這個世上哪兒那麼多的只要”,範銘笑着朝馮正言搖了搖手指,“心存僥倖的人往往都會失望,或許是以爲這次你什麼都沒做,但你或許高估了老許的骨頭硬度,他的膽子遠比你想象的要小,他剛纔就已經崩潰了,一個崩潰的人誰能保證他不會亂咬人,你說呢?”。
“範銘,你不要得意,他亂咬人又怎麼樣,證據呢?只要楚大人一回來……”。
“哼,有些事情是不需要證據的,即便這次你沒能被拖下水去,但你也不好好想想知府大人今天爲什麼剛好這麼巧去下面巡視了……我已經說過了,這是世界上沒有這麼多如果的!”,範銘再次打斷了他的話,一點一點剝掉馮正言的僥倖,將他內心深處最不願意想的結果赤裸裸的呈現出來,
範銘現在就是要打破馮正言所有的僥倖,在心理上狠狠的蹂躪他,讓他自己失控,從而自亂陣腳露出一些馬腳來,“即便老許什麼都不說,在出了這麼大的弊案之後,你以爲你這個當事主官還能再得楚大人的信任?”。
“哼!五十步笑百步,你拿的也不比老許少,就不怕我將你的事給抖出來?”
“別拿我和你比,我沒你那麼無恥,我從來不跟百姓伸手,不像,你們吃人不吐骨頭”,說到這裡範銘的臉色都變得有些憤怒起來,隨後放慢語速,幾乎是一字一頓的緊盯着馮正言道:“落水狗還想咬人?失了楚大人的信任,馮正言……你以爲你還是個什麼東西!”
這畢竟是州衙,怎麼着都得顧忌面子,所以儘管語言上極盡刻薄打擊之能事,但兩人的談話都是刻意壓低了聲音的,外人都以爲兩人在商議什麼事情,誰會想到這兩人都恨不得吃了對方的骨頭。
看着馮正言氣急敗壞的出了院口兒,範銘悠悠然吐出一口氣來,這些天晚上一直做噩夢的鬱悶終於發散出來了。
連帶着這段日子以來的抑鬱也飄散而盡,連續兩個月的籌劃,以及高強度的壓力讓他有些喘不過氣來,甚至對家人都有些冷落,但是作爲一個男人,他應該,也必須讓家人有安全感,有尊嚴的活着,以前在楚丘的日子他是再也不想嘗試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