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下午得空的當兒,範銘又去了一趟村學,打算拜訪一下村學中唯一的教諭龔老夫子,這個時代讀書並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沒有字典也沒有百度,方圓百里之內都不見得能遇見一個讀書人,雖然他從小就學習國文,但畢竟不是把文言體當作自己的習慣思維方式,自學起來肯定不會那麼的順暢,如果有個老師的話無異於可以少走一大段的彎路。
村學並非官學,但清河鄉還算個富庶之地,村學由鄉里資養,也因此爲清河鄉培養了不少識字的人才,按照習俗一般都要準備好四封禮數,雖然在鄉農中沒這麼嚴格,但起碼的照應是要到的。
懷揣着從範秦氏手中接過那充滿溫情的二百文錢,範銘到張屠戶家割了兩條近十斤重的肉案,再弄了一袋紅棗和一盒點心。路上遇見不少的村人都在用看熱鬧似的打量着範銘這一幅大張旗鼓的樣子,“小五,你這是幹啥去呢?提親啊?那家的姑娘?”
“呵呵,是去拜師呢?”
“拜師?戶長答應你學匠工手藝了?”
“是啊!”這時候的拜師禮要禮數很多,要先請中人向師父說合,再擇吉日設宴。寫拜師貼,行拜師禮。拜師禮爲三、六數,意爲三十六行,行行出狀元。學徒期間不付工資,師傅管吃、住及制冬夏衣各一套,反倒是讀書人拜師倒沒有這麼嚴格,範銘也沒有過多的解釋,答應了兩聲繼續往前邁步走去。
“這後生崽出息咯,今後做得了窯上的大師傅也就不愁吃穿了。”身後傳來的這些感嘆聲讓範銘不禁有些莞爾,又回想起那個時代人心的浮躁,相比起來純樸的農家人更值得人們的尊敬。
這一刻正是散學的時際,學生都回家去了,村學的院落中顯得空落落的,這反倒讓範銘的心突然之間又變得有些惴惴不安起來,就像回到高考臨考前的那一刻,激動的同時又有點退怯。
臨到快進入村學的院門之前時,仔細的從上到下檢查了一遍自身的裝扮,確認沒有什麼失禮之處之後,纔買開腳步跨了進去,這個時代最重視的就是尊師重道,他不想一開始就給夫子留下一個不好的印象。
然而當他把四封禮數整齊的擺在龔老夫子的書案的時,那種緊張的心情瞬間又消失了,龔老夫子是那種典型的中國文人,蒼白顯得有些虛弱的膚色,然而那並不挺拔的身軀中隱隱有種不可見的傲氣,讀書人的傲氣。
“你今年年歲幾何?”
“十五,虛數十六。”範銘這一刻表現得十分的拘謹,對於這種老一輩的讀書人他是十分的尊敬,就像當初對待自己的祖輩和父輩一般。
“十六?”龔老夫子凝眉搖了搖頭,十六歲的村娃子已經過了最佳的學習時間,就算是現在開始學也不會有多大的成就了,但見範銘那雙黑亮的眼眸和身上隱約的有種平常農家娃兒沒有的精氣神,不由又接着問道,“以前可曾發過蒙?”
“發過,少時頑劣,都記不得許多了!”範銘當然不敢說自己如何如何精通,一但龔老夫子要認真考校,即便是會也會落下狂妄的名聲,對於讀書人來說,謙虛是必備的一項禮節。
“爲何要讀書?”龔老夫子心中頗爲惋惜,這孩子的言辭溫文有度,進退有節,應該是有個很好的底子,但卻白白的荒廢了這麼多年。
“自小家中就有訓諭,我父曾言‘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時至今日,方知其中深意,向學之心勃然萌發。”範銘深深的一躬到底。
龔老夫子並沒有正面回答範銘,度了兩步走到窗前,緩緩道:“此句出自《禮記·中庸》博學篇,學之爲人之初本,學方知問,問方明思,思始辯行,是爲一生德行之鼎銘,許多人究其一生也不能夠做到,你小小年紀就能夠說知其深意,也不怕人笑話。”
範銘心中一沉,原想拍馬屁卻不想拍到馬腿上來,眼睛偷偷的望了龔老夫子的一眼,從他側臉上並沒有看到惱怒的痕跡,知道龔老夫子這是在敲打他,忙道:“小生願受夫子教誨,還請夫子收錄則之。”
龔老夫子點了點頭,“大道之行,始於足下,今後你要勤
於勉,何愁不能達濟天下。”
這句話範銘倒是熟悉,原句爲“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出自《孟子·盡心上》,意思是不得志時就潔身自好修養個人品德,得志時就使天下都能這樣,顯然龔老夫子也和衆多儒家聖賢一般,內主修心、外在修德,回想起自己的父親和祖輩,雖然融合了新時代的一些思想,但骨子裡何嘗又不是滲透了儒家的思想呢。
“你可知院中爲何獨種青竹?”
“不知!”後世又許許多多詠竹的文章詩篇,如果硬要掰的話範銘也能道出個,範銘雖然心中已有答案,但他不敢說出來,他知道自己的思維方式和這個時代有着截然不同的區別。
“有骨有節,羣生而獨樹,可謂之君子也。”
範銘心生感嘆,自古中國的文人就只有兩種,一種就如文天祥一般,身軀內存着浩然正氣,桀驁不屈,另外一種就像是隨風搖擺的狗尾巴草,趨炎附勢之輩,所謂‘仗義每從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讀書人明理,知道人性,心,修養等微言大義,說起話來滔滔不絕,爲什麼還有如此差的口碑?往往就是這類變了味的讀書人給整個華夏民族抹黑,而龔老夫子則是前一種鐵骨錚錚傳統儒家文人。
又聯想起爺爺和父親身上一些行爲和作風,一些官場往事、野趣的回味卻是另外一種滋味,要是將來用這些手段來整人的話相比也挺有趣的,想着想着範銘嘴角不自覺的往上翹了起來。
“爲何發笑?”龔老夫子的聲音瞬間嚴厲了起來。
範銘驀然間回過神來,發現自己走神了,夫子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正盯着他,不由一陣心虛,突然間看到龔老夫子對襟長衫的領口邊由於過於磨損而有些繃開的跡象,心中一動,道:“方纔我剛想到一個坊間趣事,所以失禮了,還請夫子見諒。”
“哦,坊間趣事,說來聽聽。”龔老夫子彷彿突然之間來精神,眼睛陡然間亮了起來。
範銘微微一笑,道:“一個讀書人讓其僕從拿了其身圍尺寸去一家布莊做長衫儒袍,然而那裁縫首先就問主人家年歲,下人不解,就問爲什麼裁衣要問年歲,答曰:年少成名則胸襟氣開闊,而年長成名則背脊彎曲,氣胸稍窄,此爲量體裁衣也。”
“哈哈...”龔老夫子恍然大笑,“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如是而已,此裁者亦不可謂爲一妙人啊!”
範銘見龔老夫子心情大好,趁勢向前一步,一躬到底,“先生,不如就收了小子如何?”
“收了,收了!”龔老夫子擺了擺手,“你家境不好,還要做工,加上年歲已大,不必與他人同學,從明日起就在家中溫習,有不懂的地方就來問我,我會定時檢查功課,不得偷懶。”
讀書一事需要的是一天分,二則需要勤勉,這兩樣在龔老夫子看來範銘都沒有,家中困頓的貧家子弟一般很少能夠堅持下去,因此也就隨手給了他兩本手抄的《幼學文》和《千字文》,讓他背誦並抄寫一遍回來,以考證他的功底,但時間並未限制,只說完全背熟之後再來交作業。
這兩本書都是屬於啓蒙讀物,但文辭都十分優美,字數也不算太多,他估計背誦下來的話也不會超過二天的時間,但如果完全明白其中辭句的典故的話卻是隻能回來再請教龔夫子了。
在龔老夫子交代完一些勸誡訓勉之後,範銘這才謝過從村學出來,如今雖然也總算是邁進了讀書人的行列,按照後世的話說這纔是萬里長征走出了第一步,接下來的日子還是得勤勤懇懇的做工立業。
走在路上,範銘突然回想起方纔龔老夫子偶爾提及的一個信息來,夫子說新皇上位以來,新黨得勢,朝中大變法度,他這才記起今年剛好是轟轟烈烈的熙寧變法的開始,接下來不但經濟、政治上,就連科舉取士上都面臨着改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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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中王安石曾認爲“欲一道德則修學校,欲修學校則貢舉法不可不變”,隧改革貢舉法,廢明經、存進士,專以進士一科取士,熙寧三年,進士殿試罷詩、賦、論三題而改試時務策,看來這還真是來對了時候,如果真的靠詩、賦、論的話就
算給他十年的時間也不一定能比得過在這個環境下長大的讀書人,但如果單考時務策論的話,這他可有着絕對的優勢。
用剩下的錢去鎮上唯一的雜貨店中買了文房四寶,就要往家的方向走去,突然間想起什麼來,又轉身回到曹府的方向走去,讀書人除了學問要好,字也是非常重要的一個評判標準,而這也恰恰是他的弱項,如果能夠找一套字帖來臨摹的話就最好了,一直以來他就認爲漢字只有通過毛筆寫出來纔能有真正的神韻,雖然他的字和後世的那些只會打鍵盤的那些所謂讀書人來比還算可以,但跟這個這個時代真正的讀書人來比卻是差得太遠,北宋四大書家“蘇、黃、米、蔡”,在宋代乃至整個書法史上都可以稱得上是頂尖,而且後世的標準字體宋體就是在這個時代形成的,在這個時代如果沒有一手好字的話也是絕對混不開的。
門房老福頭認得範銘,昨天同戶長一同來過,也知道要來書房借書的事,於是拿了鑰匙領着他來到了書房中,交代他一些規矩之後就關上門退了出去。
目送老福頭走出書房,範銘立即將視線落到了滿滿當當的書架上,雙手背在身後,仔細的掃着書架上的書,皺眉搖了搖頭,書架上的書太多是釋注之類的‘高級’讀物,現在已經有了《幼學文》和《千字文》,貪多嚼不爛,而且也不見得不適合他。
突然間在書架最上方的一個角落中,範銘看到了一本不起眼的字集,然而那封面上的字讓他有點欣喜若狂,竟然是《自書詩帖》,蔡襄的《自書詩帖》正是北宋四大書家“蘇、黃、米、蔡”中的蔡,也是他最喜歡的一個書法大家,蔡襄書法承繼晉唐風格,而且稍加創新,蔡襄雖然不是一個開宗立派的大師,也是整個承上啓下的一個關鍵人物,最主要的是蔡襄已經過世,他的筆帖已然成了絕筆,也不知道這本筆帖是不是真的蔡襄的真跡。
將這本筆帖小心的藏入懷中,欣喜之餘範銘接着掃了掃書架,確定沒有再適合他的書之後就走出了書房,眼下萬事齊備,只欠認真讀書了,想象着將來金榜題名時,體驗體驗這人生三大幸事中的頭名,一朝成名天下知的那種暢快感覺,範銘又不禁的隱隱期待起將來的科考來,這是後世那個虛華的社會絕對體會不到的。
回到家中,正好趕上範秦氏二人在做飯,做得是麥麩豆羹,端着粗瓷碗,範銘心裡怎麼也不是個滋味,這在後世是用作家畜的飼料,但他也知道如今家中光景不好,眼見着日子稍微的緩過來一點,小家小戶的要節儉着過日子,以備不時之需,加上今天他拜師一天就用去二百文錢,這以後的日子還是緊着點來,他也打定主意,以後讀書的同時還是要幫家中多做點農活,起碼要讓家中不愁吃不愁穿才行。
這樣想着他的心中也坦然了不少,胡亂的吃完飯,範銘迫不及待的進到房中,翻開《幼學文》,那熟悉而又飄逸的毛筆字映入眼簾,龔老夫子手書的字體有着他獨特的味道,字如其人,長峻而又高亮。
《幼學文》相對於《千字文》來說還比較接近白話,類似七言絕句,都是用平序的語言所表述出來,讀起來沒有絲毫的阻力,詩中雲:“富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有千鍾粟。安居不用架高堂,書中自有黃金屋。出門莫恨無人隨,書中車馬多如簇。娶妻莫恨無良媒,書中有女顏如玉。男兒欲遂平生志,六經勤向窗前讀。”
讀到這句時範銘不禁搖頭一笑,這其中公開鼓勵從小就爲“金榜題名”而奮鬥的方式倒不失爲一種有趣的方式。
細細的體味其中的滋味,許久沒有體會到的那種讀書的快感陡然間溢滿心間,“學而優則仕,仕而優則學”,這種學和仕之間的必然聯繫範銘突然之間彷彿通透了不少,或許這就是人生最大的一項樂趣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