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不宜遲,虢國夫人決定馬上親自下山去找楊釗,叫他重新上山來,和王爍一同去面聖。
這個女人做起事來,還真是風風火火,頗有一番男兒魄力。她都沒有再擺車駕,那樣會走得太慢。她直接騎的馬,走的是開陽門外的皇家馳道,快馬直奔長安。
王爍被留在了小樓裡休息,等虢國夫人和楊釗回來。
正好昨夜沒有休息好,王爍索性在客房睡了一覺。
這一覺睡得挺榻實,醒來時,外面天色都有點昏暗,顯然已是傍晚了。
王爍找人一問,虢國夫人還沒有回來。
這要是大晚上的,進宮可就沒那麼方便了吧……
正琢磨着,馬蹄震震,來人了。
王爍連忙走到小樓外一看,虢國夫人帶着幾名護衛及婢女來了。
楊釗呢?
虢國夫人翻身下馬,落地時稍稍有一點趔趄。如此連續騎行往來奔波,是一名壯漢也會有些累的,
“夫人辛苦了。”王爍連忙上前,施了一禮。
虢國夫人眉頭緊皺,表情有些難看。她沒有說話,而是快步走進小樓裡,“茶水!”
婢女連忙取來。
剛剛小飲一口,虢國夫人突然大怒,一把就將杯子朝那婢女身上扔去,“你想燙死我嗎?!”
“奴婢該死,夫人息怒!”婢女嚇壞了,慌忙跪倒在地磕頭不止,身上也全被淋溼了。
王爍不由得怔了一怔,莫非是又和楊釗吵架了?
虢國夫人瞧見了王爍,壓抑了一下火氣,說道:“還不快去給我取些涼水來飲,我都快要渴死了!”
“喏……”婢女慌忙收拾了一下杯盞等物,速速退了下去。
“夫人……”
“王公子,請坐。”
兩人分賓主而坐下。
虢國夫人飲下一大杯溫水,長吁了一口氣,眉頭緊皺的直搖頭。
四下沒有了閒人,王爍這才問道:“夫人,究竟是怎麼了?”
“這個楊釗啊……”虢國夫人又搖了搖頭,嘆了口氣,“終究是市井出身,眼界心胸皆是不足,難成大事。”
“他不肯再上山來嗎?”王爍問道。
“是的,他不肯。”虢國夫人道,“他說,他已經冒過一次險了,右相剛剛纔原諒了他。他不願再次冒險。”
“右相原諒了他?”王爍笑了笑,“莫非他剛一下山,就跑到右相面前去解釋和請罪了?”
“是的……”虢國夫人嘆息了一聲,“他若硬氣一點不去解釋請罪,反倒還能讓人看重幾分。”
王爍點了點頭,虢國夫人這話在理。
臉是自己丟的,面子是別人給的。一個自己都不要臉了的人,別人憑什麼給你面子?
楊釗的某些猥瑣習氣,確實難登大雅之堂。他這樣的小人,就算是將來得了勢,也難以豎立起什麼威信。旁人就算表面對他有所屈從,暗底裡卻是對他毫無敬畏之心,更談不上有什麼尊重。
這方面,李林甫比楊釗牛逼了不知道多少倍。連安祿山這樣的狠角色,對李林甫都是當面敬畏、背後恐懼,怕他簡直怕到了骨子裡。
“既然如此……”王爍站起了身來,叉手拜了一禮,“王某隻好,獨自一人去往華清宮了。”
“王公子,且慢。”虢國夫人站起了身來,說道,“我陪你一道去。”
王爍微微一怔,“夫人畢竟不是在朝的臣工,恐怕不大方便,直接參與此事吧?”
“外戚干政,確是一大忌諱。”虢國夫人道,“但我可以代表楊釗,去跟聖人說話。”
“這不妥吧?”王爍道,“如此重要之事,哪有本人缺席,轉請他人代爲面聖的道理?”
“確實非常的不妥。”虢國夫人嘆息了一聲,十分無奈的表情,“但是我有什麼辦法呢?楊釗在朝堂之上,代表的是我們整個楊氏家族。我不能因爲他的一己之失,而耽誤了我們整個楊家。他不願發聲,我就代他發聲。這樣至少能讓聖人知道,就算楊釗一時糊塗腦子轉不過彎來,但我們楊家也還是有明白人的。”
靠譜!
王爍點了點頭,這個女人,比楊釗靠譜多了。難怪皇帝對她特別的欣賞,原來她出彩的地方,並不僅限於不亞於貴妃的美貌和特立獨行的舉止。
“夫人,請。”
“王公子,請。”
兩人都騎着馬,來到了華清宮津陽門前。
守門的龍武軍士看到王爍和虢國夫人並轡而來,還有都有點驚訝:怎麼跟在虢國夫人身邊的男人,不是楊釗呢?
“虢國夫人承主恩,平明騎馬入宮門。”——這句詩說的就是皇帝特別下過聖旨,授虢國夫人以特權:她可以隨時入宮見駕,哪怕是深更半夜。
“我要帶王將軍一同進宮面聖。”虢國夫人將馬停在門口,看着那些軍士,一板一眼的說道,“出了事,我負責。”
“夫人請。王將軍請。”
軍士們居然二話不說,直接放行。
王爍心中一個勁的暗呼:牛牛牛!這纔是真的牛!
兩人騎着馬,還帶着虢國夫人的幾位隨從與婢女,長驅直入進到了華清宮裡,直接來到了御湯九龍殿前。
陳玄禮,剛好親自查崗查到了這裡。見到王爍去而復返,還是和虢國夫人一同去而復返,他真是驚訝無比。
但是當着虢國夫人的話,陳玄禮一句多話都沒有講,直接將虢國夫人放行,卻把王爍攔在了殿門外,“你不能進。”
殿內,很有可能是皇帝在和貴妃一起泡溫泉,說不定還有少兒不宜的畫面。於是虢國夫人也沒有堅持,只道:“我先進去面聖,王將軍在此等候宣召。”
“好。”
虢國夫人進殿去了。
陳玄禮連忙將王爍拎到一邊,“你怎麼又回來了?”
“有些事……”王爍猶豫了一下,不知道怎麼說。
“你還沒死心?”
“是的。”王爍輕吁了一口氣,“它還在跳,還沒有死。”
陳玄禮微微皺眉,也不說話,只是凝眸看着王爍,看了許久。
換作是以往,王爍或許會被他盯得心裡一陣發虛。但是現在,王爍感覺自己心裡非常的平靜,沒有任何的不適之感。
“小子,你有種!”陳玄禮只對王爍豎了一下大姆指,“真的,你真是非一般的有種!”
然後,他不再多言,大步流雲的走了。
過了一陣,大約有半個時辰的時間,天都黑了。
御湯九龍殿裡終於傳出了宦官的長聲傳喏,“宣,王爍丹墀覲見!”
王爍連忙走到龍九殿殿門前,伸手整了整衣冠,脫去靴子正要一腳踏進去。
高力士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高阿爺。”王爍連忙彎腰下拜。
高力士的臉上幾乎沒有什麼表情,淡淡的道:“王爍,難道你真的不怕死嗎?”
“怕。”
“那是什麼,驅使你逆天而行,來此尋死?”高力士再問道。
王爍深吸了一口氣,叉手而拜,答道:“我的良心。”
高力士道:“如果你只是想要做一個有良心的好人,何不遁入空門去修佛參禪?”
若在以往,王爍會在高力士面前嬉皮笑臉,捱了罵也不會翻嘴。
但是今天,他站直了身體,正視着高力士的眼睛,“高阿爺,如果哪天長安真的連一顆良心都容不下了,我自會離去。”
“……”高力士沒有發怒,沒有罵人,只是臉皮繃得緊緊的。
他沉默的凝視了王爍片刻,說道:“入內參駕吧!”
“喏。”
王爍走進了龍九殿。
宮宇森重,曲折通幽。沿途除了跳躍的火燭,沒有別的能活動的東西。王爍穿着襪子踩着宮殿的地板,發出輕微的沙沙之聲。
王爍感覺,自己的心跳之聲,都能在這幽靜而深遠的宮殿迴廊裡,傳出迴音了。
步入丹墀,王爍沒有擡頭直視,憑眼睛的餘光注意到皇帝這次不再是獨自一人。他身邊左右,好像還有兩個綵衣繽紛的女子。
參禮罷後,王爍還沒開口,皇帝卻是開門見山。
他說道:“王爍,你想要對朕說的話,虢國夫人剛纔都已經對朕說過了。現在,朕只想問你一個問題。”
“請陛下示下。”王爍叉手拜言。
“告訴朕。”李隆基問道,“救下楊慎矜,究竟對你有什麼好處?”
“沒什麼好處。”王爍搖了搖頭,“他可能還不如臣有錢。他就只有一個寶貝女兒,都已經許配了人家。”
“哧……”顯然是有女子,發出了難以掩飾的竊笑之聲。
李隆基倒是不動聲色,“那你冒着如此之大韙也要出手拯救於他,究竟是何動機?”
王爍叉手拜着,認真的說道:“陛下,這泱泱大唐乃是聖人之大唐,不是右相之大唐。臣等誓死效忠的也正是聖人,而不是右相。臣斗膽請問聖人,臣這句話,說得可還算對?”
“對。”
“既然是聖人的大唐、聖人的朝廷,憑什麼他右相說殺誰,那就殺誰?”王爍道,“今日輪到楊慎矜,臣若冷漠不言、坐視不理,明天就會再輪到其他人。終有一日,或將還輪到臣自己的頭上。到那時,臣可能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了。所以,臣今天必須在聖人面前,替楊慎矜說一句公道話:臣手中有確鑿無疑之證據,證明楊慎矜是被人構陷!”
說罷,王爍就將史敬忠的口供拿了出來,雙手捧上。
虢國夫人連忙離開座位,走上前來接過了王爍手中的供狀,還順勢悄悄的在他的手掌上暗捏了一下。
王爍心裡一突突,這是鼓勵啊,點贊啊,還是啥啥?
李隆基接過供狀看了一陣,將它摺好,放進了自己的懷裡。
“楊慎矜,你出來吧!”
王爍微微一驚。
楊慎矜,從旁邊屏風後面轉了出來。
他看着王爍,忍不住潸然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