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者宣佈了對秦霄的賞賜後,又頒讀了另外一份聖旨。幽州與遼東軍的大小官員、將佐,都得了賞賜。軍師金樑鳳與大將軍李嗣業、李楷洛等人自然是不必說,都加了爵、賜了食邑、賞了金銀綢緞。最引人注目的,就是皇帝封了秦影,也就是前契丹大首領李盡忠的兒子李爲印、大賀莫從離爲訟漠候,正式認定他的身份爲——李爲印。而被擒的原契丹大首領李失活,勒令押解到長安,既沒有說要殺,也沒有說要罰。另外,下旨幽州大都督府在原奚族境內重建饒樂都督府,由饒樂郡王李大酺擔任饒樂都督,奚族各部首領也分別任命爲了刺史、長史等職務。
雖然眼下奚族投靠大唐的一系列具體措施還沒有具體實施,但這樣的一道聖旨,無疑於是給李大酺等一幫奚族人打了一針強心劑,徹底了卻了他們的後顧之憂。
當晚,秦霄就在大都督府裡開了慶功宴,衆人興致都極高,連受了重傷的李嗣業都叫僕人將自己擡了來,好歹湊了個熱鬧,分享了一下這份喜悅。李大酺等一幫奚族人更是歡喜異常,頻頻向秦霄等一幫唐將敬酒,以示親熱。畢竟他們親眼目睹並參預了這一場大戰役。眼下,他們只在心裡慶幸自己沒有像突厥人和契丹人那樣遭受滅頂之災。不僅如此,族人得以保全,大小的首領還成爲了大唐的官員、將軍,這樣的好事,哪裡去找?也正因爲如此,李大酺等人對秦霄的感激和敬畏空前驟增,現在不僅僅認識到了“中原戰神”和“狼魔將軍”在戰場上的智勇無敵,更加把他當作是救命恩人和神明一般的來供奉。以至於現在,奚族的騎士們都自告奮勇的要加入到秦霄親率的虎騎師,搞得一陣羣情激昂。在遼東軍裡掀起了一股奚族人蔘軍的大熱潮。
秦霄的心情自然也大半是美麗的,酒席上,他不顧軍醫劉迪的勸阻,和李嗣業這個傷病號一起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爽得不亦樂乎。與此同時,幽州城裡的百姓也正在張燈結綵歡慶幽州大捷,城外的大唐駐軍們也在今日獲准大開宴席,殺牛宰羊的大慶祝。
方面百里的這麼一塊地方,轉眼間變成了一片歡樂的海洋。與灤河河谷附近的幾個萬人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大都督府裡的酒宴好歹是散了,天色也已經晚了。秦霄打發走了官員將軍們,安頓好了朝廷使者後,卻將金樑鳳獨自留了下來,將他扯進了一間靜室裡。
今天高興,連金樑鳳平常這樣老而持重的人,都有些喝得半醉了。秦霄叫下人取來了火盆,二人沏上一壺茶。就坐在火盆邊下起了一局圍棋。
“我圍棋很臭,你要讓着點。”
秦霄有些醉意闌珊的說道:“當年跟我那恩師學棋的時候,沒少捱罵,說我不是下棋的料。”
“行了,沒有外人,你有什麼話就直說吧。”
金樑鳳人雖然有些醉,腦子裡卻倒是清楚的很。他知道,秦霄一向不太喜歡幹一些沒意義的事情。像這樣閒來無事跟人下棋,他可是從來沒有幹過。
“呵。看來你比我還心急呀,老牛鼻子。”
秦霄落下了一子,一邊啜着茶,一邊悠悠然地說道:“我先要恭喜你呀。金大人,這下被皇帝賜爲平陽縣侯,也成了國戚了。”
“哪兒能跟你相比呀,遼國公。”
金樑鳳訕訕的笑了笑,隨意的下着棋。
秦霄輕笑了兩聲,吸了一口氣說道:“直說了吧,眼下皇帝給的這些賞賜,我不敢要。”
金樑鳳倒也沒感覺有什麼意外,擡眼瞟了秦霄一眼,平靜的說道:“莫非你又要像幾年前一樣,撂挑子走人?”
“那倒不至於。眼下我責任重大不比當初那時候,當然不敢再幹那樣的事情了麼。”
秦霄說道:“只是今天聽了皇帝的賞賜以後,我這心裡一陣犯堵。總覺得不塌實。”
“不塌實,就對了。”
金樑鳳微微一笑:“加官進爵倒也還罷了。還拜爲宰相,加二品武職。嘖嘖,當朝也就僅你一人了。連本朝元宿張仁願也及不上你。前不久過世的唐休璟可謂是軍中元老朝廷柱石了吧?也沒享受過你這樣的待遇。”
“所以我纔不塌實。”
秦霄拿着一枚棋子在手裡捏玩着,淡淡說道:“本來吧,眼下朝中就有許多不利於我的非議。現在打了個大勝仗,算是能將這些流言蜚語給堵回去了。可是另外的麻煩又出現了——功高震主哪!別的不說,你放眼當今朝上,不管是文官還是武將,誰有我這樣的待遇?親王?皇帝最信任的幾個親兄弟?爵位是比我高,食邑也比我多。可是他們誰手上有實權,有一兵一卒呢?在遼東這裡,不管是大唐的軍民,還是四方夷狄,都只認得我秦霄,不知道皇帝。今天李大酺等人的表現你看了吧?就差把我奉若神明來供着了。這可不是好事情。當臣子的,鋒芒怎麼能蓋過了皇帝呢?這就是取亂之道。”
金樑鳳的手微微一顫,手中的一枚棋子不由自主的掉到了棋盤上,打亂了一方棋局。秦霄有些惱怒的叫了起來:“老小子,想作弊也不用這樣吧?”
金樑鳳呵呵一笑,將掉落的棋子兒撿了起來,又將棋盤上的格局恢復了原樣,自我解嘲的笑道:“喝多了,喝多了。”
“多你個毛。喝多了還將棋局記得這麼清楚,一子不差?”
秦霄瞟了他一眼,冷笑道:“別裝蒜了,給我支招兒。說吧,我該怎麼辦。”
金樑鳳微皺起眉頭盯着棋盤沉思了一會兒,緩緩說道:“其實在皇帝和朝廷的眼裡,天下也就是一盤棋。不管是誰,也就只是一顆棋子罷了。皇帝和朝廷想的,是整個棋局的大局局面,也就是攻守的平衡。大帥說得沒錯,如果一顆小棋子不服管教的要亂來了,那麼它的命運……”
秦霄輕擰了一下眉頭:“嗯,接着說。”
金樑鳳輕擄了幾下鬍鬚,悠悠說道:“做臣子的,最難也最重要地,就是揣測到皇帝的心思。眼下皇帝對你的信任,可以說是超過了任何人。可是月圓則虧,物及必反。正是因爲這樣無上的信任,大帥纔要多多注意。我給大帥說一個總的原則,那就是要讓皇帝產生有信心駕馭和信任你的理由。”
“和我想的一樣。”
秦霄說道:“一個帝王的心術,無非就是要平衡臣子之間的力量,利用他們彼此約束,方便自己駕馭;另外,就要利用臣子的缺點來駕馭。”
金樑鳳微微一驚,不由得搖頭嘆道:“這樣的話可是大不韙,在別的地方可千萬別說出來,心裡明白就好。”
“這是自然。”
秦霄微微一笑,信手投下了一子:“我又不是那種心懷異志貪得無厭的人。我只是想既能完成自己的使命,又不惹上不必要的麻煩,所以纔想到了這樣的事情。你說得不錯,我和皇帝的私交的確是很深厚,彼此之間還有親戚關係。可是這些東西在政治立場和大局利益面前,簡直就是不值一提。爲將者,難得有什麼好下場。不是陣上亡,就是死在自己人的手上。從走出潭州的第一天開始,我就一直琢磨着,怎麼讓自己有個好的結局。事到如今,這件事情不得不仔細的思量一下了。”
“看來,你真的比我想象的還要謹慎小心。”
金樑鳳微笑道:“也難怪,在朝中經歷過那麼多次重大事變的人,想不變得成熟和冷靜也不可能。這麼說吧,你也是聰明人,我們不妨打開天窗了說亮話。最開始呢,皇帝只想一門兒心思啓用你,來解決幽州大患。眼下看來,他的目的算是基本達到了。於是,他不得不想一想,如何來對待你。你說得沒錯,帝王心術,最重要地就是要做到平衡。眼下,不管是在朝堂之上,還是在這遠離朝堂的遼東邊關,你的威望和功績都無人匹敵。放眼整個天下,已經沒有人能夠與你平起平坐平分秋色。這是一個帝王最不願意看到的。聖意難測,我不清楚皇帝自己是不是已經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可他遲早一天也會像大帥一樣,認識並面對這個問題。所以,大帥應該提前做一些事情,消除皇帝心中的這個顧忌。”
“怎麼做?”
秦霄一挑眉,目露精光的看着金樑鳳。
金樑鳳微微一笑,淡然說道:“知足者常樂。該放棄的,就要放棄。皇帝找不到人來平衡你的力量,那你就自己找一個人出來,分削自己的實力。”
“有道理,我也願意這樣做。”
秦霄挑嘴一笑:“具體就請你指點了。”
說罷,秦霄還給金樑鳳倒了一杯茶。
說到正事,金樑鳳也不就不跟他胡鬧了,正色說道:“眼下大帥身上有多少頭銜?這是首先要處理的。因爲在百姓和將士、臣子們看來,這些都是最明顯的標誌。”
秦霄深吸了一口氣,一邊掰着指頭,一邊頗有些誇張的說道:“頭銜嘛?你聽着:河北道行軍大帥、幽州大都督府大都督、遼東道行軍大總管、輔國大將軍、太子太保、遼國公、宰相。一共七個。”
“嗯,其中最有實權的,就是幽州大都督府大都督,和遼東道行軍大總管。但在外人看來,最有份量的卻是河北道行軍大元帥。在朝臣文官們看來,你對他們最大的威脅就是宰相身份。”
金樑鳳說道:“出將入相,尊榮之極。可是這四個最有份量的頭銜,大帥至少要放棄兩個,才能讓外人放心,堵住流言蜚語。”
秦霄略假思索,點點頭說道:“有道理。這個河北道行軍大元帥的頭銜,大得有些誇張了。整個河北的府兵、駐軍都歸我調譴,可我也沒真正的用到過除了之前在河北各地搶劫糧餉的時候小用了一下。這麼大頂帽子,我早想摘掉不戴了,這個我願意放棄。另外,什麼勞什子的宰相,我也不要去當。我在千里之外的邊關,又不會進閣部議事,要來做什麼?哪一天回了朝,皇帝能夠不砍了我,給我個虛職散官讓我平安過這輩子,我就心滿意足了。這個‘同紫微門下平章事’的宰相,我也願意放棄。另外,四個最有用的頭銜,我準備放棄三個。幽州大都督府的大都督,我也不要當了。我就當我的遼東道行軍大總管,安心帶我的兵。等過了年,就去營州。帶着士兵百姓們聲不作、氣不出的修城種地放羊去。有仗打,我就再跳出來。幽州大都府轄下有八州,眼上又要多一個饒樂都督府管治奚族舊地。放眼看下去,整個大唐的東北都是我秦霄一個人說了算,簡直都有些像是割地爲王了。我纔不要幹這樣的事情。又累人,又不討好,還危機重重。”
“大帥果然是睿智過人,佩服。”
金樑鳳拱手稱讚起來:“捨得、捨得,不捨,哪裡會有得。如果大帥當真捨棄這三個重大頭銜,就不難明哲保身了。這樣一來,不僅能夠置身事外免去許多的非議,大帥也更能專心的帶兵打仗,不負皇帝社稷所託。另外,輔國大將軍的頭銜,我也建議大帥棄了算了。因爲眼下我大唐,武將最高官職就是十二衛大將軍和皇城御率司的大都督,也就只有三品。唯獨大帥一人鶴立雞羣封了個二品。這樣的虛職,不多一兵一卒也沒有什麼特殊待遇,卻是讓大帥硬挺挺的站到了所有武將的前面,不划算。”
“有道理,聽你的。”
秦霄欣然點頭笑道:“圖虛名,往往取實禍,的確是很不划算。我這人不貪心的,也沒打算將官做到盡頭。知足者常樂,做臣子的,就要這樣才能真正的平安,享受實實在在的榮華富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