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霄替張旭蓋好被子,忍不住長吁了一口氣。
這個顛人,醉酒了更是瘋得沒邊了,大庭廣衆之下口無遮攔,大罵武三思之餘還死活要秦霄說清楚,到底是效忠李唐還是武氏。
秦霄擦了擦額頭的汗,輕輕走出房間帶上門,回自己房間裡休息去了。
這家客棧的最後四間客房都被秦霄訂下了,李嗣業和範式德分住兩邊,他和張旭住中間兩間。折騰了整個下午,總算讓張旭睡下了,現在已是日近黃昏,秦霄只得決定在此住上一宿,明天再行趕往漢陽縣。
入夜,萬籟俱靜,羣星爍爍。
秦霄在牀上輾轉反側毫無睡意,於是索性起了身推開後窗,仰望蒼穹想起心事來。
其實張旭問的問題,秦霄並不是沒有想過。打從小起,狄仁傑就對他耳提面命,說天下終是大唐之天下,神器有朝一日必歸於李家。幾年前武則天召回曾被貶爲廬陵王的李顯,重立爲太子,着實令一些矢志匡扶李唐的臣子高興了一陣。可是朝中卻是一點也不太平,手握重權的樑王武三思,一直以來便覬覦儲君之位,明裡暗裡都處處爲難李顯,想着除之而後快。這些現狀,秦霄從張柬之那些人嘴裡,已經知道了一些。
只是,自己作爲一個21世紀來的人,一段曾經是歷史的歷史,如今活生生的擺在自己面前,而且,自己又不得不做一番決擇的時候,秦霄才真正感覺到,自己,無形之中,已經成了歷史的一部份。
秦霄着實有些迷惘——“什麼是對?什麼是錯?”
“李世民是聖君,千古傳頌。可是,假如他在玄武門失敗,還有人會說他是聖君麼?非旦不會如此,反而會背上一個犯上作逆的罪名,從此遺臭吧?”
“徐敬業失敗了,於是他是亂臣賊子,武則天依然高高在上安枕龍庭;大明朝,燕王朱棣‘清君側’靖難成功了,於是有了《永樂大典》……自從我來到這個時代以後,許多事情都發生了變化,誰還能確信,歷史還會按照既定的軌道去行走。李隆基,我的結義兄弟,還能夠成爲將大唐推向巔峰的唐明皇麼?……”
正當秦霄神思飄渺之際,隔壁的房間裡傳出一聲“吱呀”的輕響,然後聽到細碎的腳步聲,從自己門窗前走過。
秦霄疑道:張旭醉成那般模樣,難道就醒了麼?
正欲出門去看看,門口前來一聲低低的呼喊:秦兄弟,睡着了麼?
秦霄聽得清楚,正是張旭的聲音,可是卻透出一股賊賊的味道。
秦霄心裡一陣疑惑,沒有應答,靜靜的站着。
門外的張旭問了一聲,見沒有迴應,輕手輕腳的走了。
秦霄暗道:看來,他是來試探我睡着沒有的。如此深夜,他特意要甩開我們隻身離開,會有什麼企圖?
想到此處,秦霄縱身從窗戶裡一躍而出,暗暗的跟在張旭身後,出了客棧。
張旭出了客棧,看似吁了一口大氣,略有些慌張的四處看了看,見沒有人影跟着他,才急步朝鎮外走去。
秦霄小心翼翼,緊步跟隨。
出了鎮甸,張旭放步快奔起來,直朝前面的一處小山走去。
秦霄心中奇道:這倒是有些意思了,張旭大半夜的跑到這黑漆漆的山上,會有什麼目的?
正疑惑間,張旭跑到了一處山坡山,閃身消失在一間小廟裡。
秦霄遠遠看見,小廟裡略有燈光透出,看似還有人影晃動。
秦霄縱身而起,輕飄飄的落在小廟屋頂之上,輕輕的揭起了一片土瓦,朝內看去。
看來這是個香火併不太旺的廟宇,佛像上的金漆都已剝落,房柱上也佈滿了灰塵,幾根香燭照得廟堂內影影綽綽,昏暗難辨。
佛堂內的佛像下,盤坐着一個眉須皆白的乾瘦老僧,手中捻着佛珠,雙手合十儼然入定。
秦霄看到,張旭跑進佛堂後就明顯的變得輕手輕腳起來,輕輕的合上廟門,緩步走到老僧面前,無聲的盤腿坐下,雙手合在胸前,輕輕的道了聲:“大師,我來了。”
老僧緩緩的睜開眼睛,臉頰微微抖動露出了一個笑容,道:“阿彌陀佛,張施主總算是來了。再遲上一陣,老僧怕是再也見不到張施主了。”
張旭明顯的一驚:“大師這是何意?”
老僧緩緩的搖了搖頭,燭光下的臉龐一陣灰白:“貧僧已是油盡燈枯,壽元將盡。估計今夜便要棄了這具皮囊,去見佛祖了。張施主,怎的只是你一人前來,陳拾遺呢?”
張旭聽罷老僧一席話,不禁面露戚色,眼睛裡就要涌出淚來,悽惶的道:“大師一代泰斗,人皆仰望,不料將要圓寂於這荒山野廟之中……陳拾遺爲父守孝已回四川,故不能前來。”
屋頂之上的秦霄心中微驚:這老僧,會是何許人物?連張旭這樣的狂人到了他面前,也如同綿羊一般的溫馴。他們現在所談論的陳拾遺,正是前日冤死於獄中的陳子昂,張旭沒有告訴老僧實情,是怕他傷心吧?看來,這三人交情匪淺!
老僧微嘆了一口氣,道:“也罷,天意如此,不讓貧僧天年之日,得見陳拾遺,一饗他的膾炙詩篇。不過,上天也算待我不薄,能在臨終之日,得見天下第一神筆,也不枉此生了。”
老僧言罷,張旭已然是雙眼含淚。只見他從懷中掏出一沓紙稿,緩緩的舒展開來,對老僧道:“大師,陳拾遺雖不能前來,但晚生已將他平生最愛的詩句抄錄在此,謹請大師觀瞻。”
老僧面露喜色,接過張旭手中的詩稿,緩緩的唸叨起來——“本爲貴公子,平生實愛才。感時思報國,拔劍起蒿萊。西馳丁零塞,北上單于臺。登山見千里,懷古心悠哉。誰言未忘禍,磨滅成塵埃。”
一詩念罷,老僧放聲大笑,道:“好一句‘西馳丁零塞,北上單于臺’!真不枉男兒之志!陳拾遺的這些詩句,讓老僧彷彿回到了年青之時。遙望當年,老僧也如同陳拾遺一般,志在疆場,心懷天下。好,這詩,當真好!蕩氣迴腸,感人肺腑,真如一股浩氣四塞,讓貧僧這老朽之身,也不禁一陣熱血沸騰!”
張旭暗暗的用袖子擦去淚痕,在老僧旁的案臺上取下筆墨紙硯,全身伏在地上,揮筆大書起來。
老僧微微側目觀望,低低的念道——“班聲動而北風起,劍氣衝而南鬥平,暗鳴則山嶽崩頹,叱吒則風雲變色……”
老僧突然激動起來,睜大了眼睛:“這,張施主,你爲何……你要知道,這幾行字,足以讓你領來抄家滅門之災!”
張旭放聲狂笑,一把將筆桿折斷,拿起稿紙遞到老僧面前,動情的說道:“大師,若說起蕩氣迴腸男兒之志,古往今來普天之下,還沒有哪句,能比得上這幾句詩文!大師此文,纔是真正的男兒豪氣,千古絕唱!”
秦霄心中大驚,差點就翻落屋頂。
張旭寫下的這兩句詩文,正是當年駱賓王寫的《代李敬業傳檄天下文》裡的節選!
這個古稀老僧,難道正是——駱賓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