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兩個月後,陳寶兒方纔迴歸安北牙帳,隨行的還有新婚妻子李煢娘。嗣韓王妃杜氏在對這樁婚事有所意動之後,便讓王容出面,撮合這一對男女見了一面。雖則只是一次簡短的會面,陳寶兒對於善騎射,通女紅,性格爽朗的李煢娘頗有好感,而李煢娘對於年長自己十餘歲,談吐氣度都和京師貴介子弟截然不同的陳寶兒也有些心折。於是,在陳寶兒父母抵達京師之後,這樁婚事就緊鑼密鼓地辦了。
陳寶兒至今還記得,新婚次日拜見舅姑的時候,父母長年在鄉野居住,縱使官府照拂,鄉鄰敬仰,可終究第一次進長安,又娶得貴媳,頗有些手足無措,慌張畏縮,可妻子毫不勉強,言行舉止始終落落大方,對他的兄弟亦是恭敬有禮。婚後不數日他便要啓程回漠北,在父母兄弟的一力主張以及王容的支持下,他問過李煢孃的意思後,見她竟然真的願意離開長安,當即就帶着妻子一同出發了。
儘管是伯父承襲了王爵,可李煢娘終究落地便生在宗室之家,看到的只有歌舞昇平,對於塞外的生活着實又陌生又好奇。和陳寶兒一同來拜見杜士儀的時候,她沒有太多新婦的羞澀,反而在寒暄之後主動開口說道:“恩師,陳郎今後有的是各種事務奔忙,可安北牙帳不比長安,沒有那麼多需要女人費神的家務,可有什麼我能出力的地方?如果閒着無所事事,我可就白來了。”
按照京兆杜氏的輩分,李煢娘應該稱自己一聲叔父;而按照官場上的習俗,則應該稱一聲大帥。如今她卻隨陳寶兒稱恩師,而且還主動表示不願閒着,杜士儀看了一眼微微愣神的陳寶兒,不禁哈哈大笑。
笑過之後,他就點頭讚許道:“不錯,如今安北牙帳城還沒建成,再大的官,也就是營帳多一些,僕從多一些,餘者沒有什麼區別,也沒有那麼多需要迎來送往的地方,和長安那種時時刻刻都少不了女人去交際的帝都不同。漠北春夏秋極短,冬天卻很漫長。一旦入冬,漫天飛雪,寒風凜冽,需要很多準備,尤其是如今正在築城之際。你既然主動請纓,我就交一樁重要的事務給你。”
他頓了一頓,見李煢娘面露凜然之色,他就吩咐道:“你師孃留在長安,安北長史張奇駿的妻子還在靈州看顧孩子,懷恩此行也沒有帶妻室過來。也就是說,如今的安北大都護府上下文武,家眷跟來的少之又少,但人少,卻不意味着沒有。從朔方遠來此地,將士們想的是建功立業,守禦邊疆,但女眷們卻不免心中不安。煢娘,你是宗室之女,身份尊貴,如今隨夫來此,便當義不容辭地安撫好這些女眷。她們心安,安北牙帳就會安定。”
對於一個年方十七剛剛出嫁的新婦提出這樣的要求,杜士儀知道,這確實有些強人所難。可王容給他捎來的家書上說,她這兩年和嗣韓王妃杜氏來往的時候,一直覺得李煢娘身上有一種迥異於千金貴女的柔韌特質,不若讓她試一試。所以,話出口後,他就細細審視着李煢孃的表情。
“恩師交待的,還真是頂頂重要的事。”輕輕嘟囔了一聲之後,李煢娘便擡起頭來,“我不敢說一定不出紕漏,可我一定會盡力的!”
“好。”杜士儀頓時笑了,“等到回頭你把所有軍中女眷擰成一股繩,我再吩咐你別的!”
杜士儀留着陳寶兒還有要事吩咐,李煢娘便先行告退離去了。看着她出帳的背影,杜士儀便笑問陳寶兒道:“娶得新婦的感覺如何?”
陳寶兒又不是那些青蔥少年,被這樣打趣了一句,他也只是面色如常:“我當初只怕她身份尊貴,爲人傲氣,可卻沒想到出其意料的好相處。師孃真是好眼光,我家阿爺阿孃送我出發時,都說我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這纔有今天。”
比起當個富家翁就已經心滿意足的兄弟們,他從雲州到漠北這一連串經歷際遇,實在是太精彩了!就連娶妻也是,他何嘗想到能夠娶得宗室女爲妻?
“你能有賢妻照顧,我和你師孃也能放心些。如果煢娘真的能夠安撫好這些女眷,那些來投奔安北牙帳城的小部族中,也可以走一走夫人路線,或是聯誼,或是其他往來,總之就能進一步加強聯繫。對了,煢娘應該還不懂突厥語吧?你抽空教教她,身在漠北,語言不通就太不便了。”
“一路上她已經學了不少。”想起比自己年少許多的小妻子,陳寶兒不禁覺得心頭微熱,“我原本還擔心她會覺得一路騎馬勞累,可她愣是沒說半個字。我想,再有一個月,她應該就能用簡單的突厥語對話了。”
李煢孃的到來,爲繁忙緊張的安北牙帳增添了幾許亮色。正如杜士儀交待的那樣,她很快就努力串聯起了少數隨軍前來的女眷。時人對於宗室千金總有幾分敬畏,見她平易近人,待人爽利,在最初的生疏之後,全都與她漸漸熟稔了起來。以至於陳寶兒平日處理事務時,也常常會聽人說起自己的妻子如何如何,讓他的心情也不知不覺愉悅得很。
而在陳寶兒李煢娘夫妻抵達安北牙帳後不多久,又一行風塵僕僕的人也到了。爲首的那個將領三十出頭,虎背熊腰,英武俊朗。當他把隨從兵馬留在外頭,跟着領路的牙兵來到牙帳之外通報入見時,他的心裡竟有一種說不出的激動。
這個地方,是曾經突厥統治漠北的中心,如今竟又重回大唐了!
看到那個大步進了牙帳,行軍禮參見的青年,杜士儀不禁笑吟吟地問道:“光弼還是第一次到這裡來吧?”
“是,從前只聞漠北塞外風光,今日北行,纔算是親見。”李光弼恭謙有禮地答了一句,隨即便束手說道,“郭太守得大帥行文,便從衆將之中調了末將前來聽候調遣。”
杜士儀在信上直接向郭子儀挑明瞭把李光弼要來,得知其對李光弼的說法卻是從衆將之中,獨獨挑了李光弼,他不禁暗笑郭子儀奸猾,知道自己不會拆穿,便睜着眼睛說瞎話。他也不捅破,微微一笑點點頭,隨即就說道:“你此前在豐州九原郡,西受降城戍守多年,頗有戰功,我如今便命你爲安北大都護府先鋒使,將西受降城調撥來的兵馬五千人,全數撥於你麾下。”
李光弼積功爲偏將,如今一到漠北,杜士儀便直擢他爲先鋒使,他在感激涕零的同時,也不禁有些誠惶誠恐。可是,等到杜士儀授意他跟着,來到了毗鄰牙帳的另一座大帳中那具沙盤前,他目睹那座惟妙惟肖的安北牙帳城模型,眼神就不知不覺變了。
“北疆歷來縱有建城,也多在鄰近中原的朔方之地,比如夏州境內,現如今還有統萬城的遺址留存。可在這烏德犍山下,縱使突厥死灰復燃,據此多年,卻只有土牆,沒有真正的城池。倘若安北牙帳城最終落成,對於整個漠北諸族的震懾,絕對非同小可!但是,你更要明白,如今我朔方兵馬在此駐紮的,不過近萬,其中還要輪換築城,雖則我以給予保護爲代價,又給出優厚的報酬,吸引那些前來投效的小部族參與築城,可是萬一有人興師來攻,這裡轉眼間就會岌岌可危。我聽子儀說,你治軍嚴謹,望帶好你這支兵馬,擊退所有膽敢來犯之敵!”
面對這樣的重任,李光弼立時凜然應道:“我定不負大帥所託,不讓任何敵寇越雷池半步!”
李光弼是契丹人,僕固懷恩是鐵勒人,杜士儀此來漠北,啓用的是這樣兩員蕃將,自然別有一番不同的意義。便如同大唐的安西和北庭都護府,歷來也是蕃將居多一樣,這是一種統治哲學。當然,放眼上下五千年這些大一統的王朝,漢朝雖然也用過匈奴人,但遠不如唐朝能夠這樣不拘一格地使用蕃將。這些蕃將之中當然也出過幾個赫赫有名的叛將,可赤膽忠心的卻佔據了絕大多數,忠誠絕不遜於血統純正的唐人。
換言之,除了安祿山此等滑胥之輩,只要上位者不去逼反,沒人會吃飽了撐着揭竿而起。
故而,在軍政全都有人坐鎮的情況下,杜士儀便以張興知安北大都護府留後事,陳寶兒輔佐,僕固懷恩和李光弼各領兵馬坐鎮,自己帶着虎牙以及牙兵千人,巡視安倍都護府東部領地。到了同羅之地見過阿布思,盤桓兩日再次出發之後,阿布思立刻主動殷勤熱絡地親自帶着三千兵馬,一直把杜士儀護送到僕固部領地,這纔回返。
杜士儀在僕固部的領地也只停留了兩天,通過乙李啜拔召見了那些貴族。他很清楚,一時的言語未必能夠打消人們心中的疑慮,故而在嘴上安撫之外,也給出了相當的實際好處,讓衆人喜出望外。精美的絲綢,潔白的瓷器,以及各式各樣塞外貴族很少能見到的精巧首飾,因此,當杜士儀提出安北牙帳城的修築需要人手,只要有力氣即可,他會給予各種回報,不少貴族都慨然拿出了人來。
不過是一些最不值錢的奴隸而已!
此次東行的最後一站,杜士儀卻是來到了如今合併了奚人度稽部的都播之地。當看到那個儼然突厥打扮,再瞧不出當年青澀樣子的羅盈迎出來時,他在客套寒暄兩句跟着其進入牙帳後,再沒了外人,他方纔主動笑着給了羅盈一個熊抱。
“直到今日,我方纔能夠名正言順地來此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