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堅在景龍觀逗留了半個多時辰,這才從後門悄然離開。皇甫惟明的爽快讓他頗爲志得意滿,可上馬之後從隨從口中得知,王忠嗣已然結束了夜遊,回了私宅,而杜士儀那一大家子人就更離譜了,竟是赫然有在玉真觀待到天亮再直接回家的跡象,他那一丁點高興立刻到爪哇國去了。他又不是蠢人,當然得知現在自己這樣的高官兼外戚,別說和王忠嗣杜士儀都談不上交情,就算有交情,難道他還能光明正大跑人家家裡去拜訪?
“阿郎,要不也想個辦法潛入玉真觀?”
“那是女道士觀,裡頭住的更是兩位貴主,若是那麼容易把人混進去,我還會等到今天?”
天子只剩下了玉真公主這樣一個一母同胞的妹妹,他又不是沒動過通過她來穩固太子位子的心思,只可惜那裡經營得滴水不漏,根本甭想混進人去
咒罵了兩聲後,韋堅想想接下來還有兩天放燈夜,說不定還能找到機會,因此並不氣餒,想了想便喝令先回家去。果然,他派出去的人在王忠嗣家以及玉真觀守候了整整一夜,卻始終沒見有人再出來,只能暗自懊惱不提。
次日一大清早,當杜士儀推開房門走出去的時候,正好固安公主帶着張耀過來,他便笑着叫道:“阿姊這麼早?
“這玉真觀就沒怎麼留宿過男人,你倒知道躲清閒,也不怕給觀主和我惹閒話。”固安公主嘴上這麼說,可昨天晚上那熱熱鬧鬧大家圍爐火鍋,她實際上卻心情好得很,“這麼冷的晚上,有人躲躲藏藏在玉真觀前後門蹲了整晚,就連本想把人拎出來的我都不忍心了。剛剛纔換過一撥人,你給個章程吧,是抓了往京兆府送,還是就當沒看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我現在年紀大了,心腸軟了。只要不把我牽扯進去,我這個人好說話得很。”杜士儀隨口一說,就只見張耀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他便故作惱怒地瞪了對方一眼,這才無所謂地說道,“至於阿姊說這玉真觀就沒怎麼留宿過男人,這次破例卻也值得,你不看看昨晚上多熱鬧?想必你和觀主也少有見到這麼多人團聚一堂,無拘無束地歡慶鬧騰,就讓我索性再叨擾兩日吧。”
固安公主沒想到只是開個玩笑,杜士儀竟然真的願意留下來,不禁愣住了。可是,她放着好好的敕建宅邸不住,卻一直在玉真公主這裡與其做伴,也不過是因爲獨居寂寞,卻又不想嫁人,更不願意養面首。所以,她其實很願意杜士儀和家人能夠呆在這裡。
“你呀,就會出花樣我去和觀主商量商量”
玉真公主對於杜士儀的突然心血來潮也很意外,可既然杜家人都在這,杜士儀本人又不忌諱別人的閒話,她就更加不會有意見了。因爲玉奴的“去世”,她這兩年深居簡出了許多,甚至連李隆基都不怎麼見了。而她這個一母同胞的兄長最初還常常命人賞賜各種東西,但見她彷彿有些心灰意冷,如今也就對她漸漸淡了。這些變化她看在眼裡,痛在心裡,一時竟也隱隱有一種如同玉奴一般死遁的念頭。
只要離開長安,她反而就能享受到自由,和心愛的徒兒團聚了
杜士儀攜家帶口地跑到玉真觀小住,這要是放在以前,定然有大批言官聲淚俱下地各種抨擊,可如今朝中萬馬齊喑,沒有李林甫的授意,沒有什麼言官奸臣會閒得慌,自找這種麻煩。而李林甫固然視杜士儀如同眼中釘肉中刺,可人家的女兒是玉真公主的弟子,而且杜士儀的妻子和妹妹都在叨擾之列,玉真公主又是出了名的不問國事,這個時機就不太好出手了。更重要的是,他眼下手中還壓着一件更重要的事。
就在昨晚上元之夜,太子李亨先是帶着太子妃韋氏見了韋堅,而後韋堅又去見了隴右節度使皇甫惟明這種勁爆的內幕,比杜士儀那點雞毛蒜皮的小事要緊多了他甚至有些遺憾,爲什麼韋堅悄悄會見的是皇甫惟明,而不是杜士儀又或者王忠嗣
同樣惱火的人並不止李林甫一個,還有王縉。杜士儀回來之後,倒也和他見過一次,雖不曾涉及什麼關鍵問題,兩人也不如從前那樣交情深厚,行事默契,可終究他還自認爲是杜士儀的盟友。所以,一得知正當顯貴的杜士儀竟然毫不避忌地留住玉真觀,他除了百思不得其解,還有些不以爲然。可是,一想到他派人盯着韋堅而發現的那條線索,他就沒法袖手不管,想了想索性親自找到了輔興坊玉真觀。
若只是憑藉王縉的官職,自然會被拒之於門外,可他終究是王維一母同胞的嫡親弟弟,玉真公主多年忘不了的那個人的弟弟,因此她得到門上通報後,反而親自授意霍清去找杜士儀。當杜士儀拗不過霍清的通傳,不得不無奈地現身時,王縉已經等得有些不耐煩了。
“君禮,你難得回長安,任事不管也就算了,怎麼行事也這樣沒個章法?”見杜士儀一臉的無所謂,王縉也懶得勸了,直截了當地說道,“你到底知不知道,昨天太子殿下私底下見過韋堅,而韋堅又私底下見過皇甫惟明?”
這個消息雖然有些突兀,但杜士儀並沒有太多意外。昨天晚上眼尖的姜度早就通風報信,他自己躲了清閒不說,還讓人給王忠嗣捎了個信,如今真的聽到這麼一出,他只是眉頭微微一挑,隨即嘿然笑道:“上元之夜本就是不禁出遊,這有什麼出奇的?”
“這是沒有什麼出奇,可問題就在於,太子殿下和韋堅的見面被人看了去,而韋堅和皇甫惟明的會面同樣也落在了人眼裡”王維沒有解釋自己是怎麼知道這一重隱秘的,見杜士儀毫不動容,他不禁提高了聲音,“君禮,你和李林甫不和不是一天兩天了,你還打算看他臉色多久?這種時候你出手,太子殿下會感激你一輩子,要知道他現在固然狼狽,固然不顯山不露水,可異日總有熬到頭的那一天”
若非王容早就從崔五娘崔九娘姊妹口中,得知王縉竟是向太子示好,打異日功臣的主意,杜士儀聽到這番話的時候,一定會以爲他只是純粹好心,可現如今他見王縉這般曉以利害,心中卻只有哂然。因此,對方慷慨激昂,他卻只是淡然以對。
“夏卿,我如今已經不是初出茅廬那會兒了,沒力氣和這個鬥,那個爭。我固然是和李林甫不對付,可他是宰相,我也是宰相,我也不需要看他臉色。至於太子殿下、韋堅,還有皇甫惟明那點勾當,就更加和我沒關係了。如果我沒記錯,就在前幾天,皇甫惟明還在外頭大放厥詞對我不利,我憑什麼要去救他?自己於下的首尾,就要自己收拾,更何況,夏卿你能夠打探得知的事情,焉知李林甫就不知道?”
王縉當然知道李林甫很可能已然知情,這才親自前來,希望能夠說服杜士儀。有了杜士儀的首肯,王忠嗣很可能會同上這一條船,三鎮節帥合力,何愁李林甫除不掉?那麼,相比把事情辦砸了的韋堅,李亨就會知道,只有他王縉纔是最關鍵的人可是,現在杜士儀一口將此事推得於於淨淨,他不由得心裡發沉。
杜士儀這是……不看好李亨?又或者,根本就還有支持的皇子?就如同李林甫到現在都還在力挺壽王李瑁一樣?
早知道如此,他就應該拉上如今只知道吃齋唸佛,在山間別墅過着半官半隱生活的兄長拉來當說客
可事情已經說開,杜士儀不情願,王縉也着實無奈。他當然可以用一招絕戶計,那就是放出杜士儀和皇甫惟明打算聯名參奏李林甫的消息,可他和杜士儀認識不是一天兩天了,深知其這些年來漸漸少與人相爭,可當年步步走來,腳下血流成河的情景卻決不可忽視。如果沒有必要,絕對不能和人撕破臉。於是,他只能帶着深深的懊惱和不甘,陰沉着臉離開了玉真觀。
上馬最後看了一眼那玉真觀三字匾額,想起兄嫂之間的那些遺憾,想想兄長和玉真公主的那段舊情,他只覺得胸中如同有一把火在燒一般。下一刻,他長長吐出一口氣,終於下決心推翻原本那自以爲完美的計劃。
杜士儀就算知道他和李亨之間有關聯,應該也不會捅出去,至於韋堅,卻還不知道他和東宮的關聯。至於李亨,一旦沒了韋家人這最後一點靠山,更加會把他當成救命稻草一般,絕不會反口吐出他的事。可在此之前,他先得把李林甫十有八九已經知道昨夜之事的消息,給李亨遞過去
十王宅中太子別院,當李靜忠滿臉惶恐地出現在李亨面前時,這位皇太子本能地嗅到了幾分危機。他故作鎮定地擺手屏退了從人,隨即徑直問道:“怎麼回事?”
“殿下,王夏卿捎了口信,說是……李林甫恐怕已經知道了韋尚書和皇甫大帥見面的事。”李靜忠磕磕絆絆說到這裡,見李亨那張臉一時震驚得無以復加,他便更加壓低了聲音說道,“王夏卿打探到這消息後緊急去見朔方杜大帥,本想說動他和皇甫大帥、韋尚書一塊聯手,把李林甫參倒,可卻被一口回絕了。王夏卿百般苦求,他這才答應只當沒有這回事,不會說出去。”
完了
李亨一下子軟倒在了位子上。足足好一會兒,他才蠕動着嘴脣,一字一句地說道:“出去,讓我靜一會兒”
可李靜忠還沒走出去幾步,他突然又低聲說道:“你帶個信給韋堅,讓他至少知道李林甫那邊已經知情,也好有個準備。”
希望韋堅這麼多年官當下來,能夠有辦法應付這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