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金花齋中看謝小蠻領着一衆舞姬跳胡旋舞的李隆基在聽到吉溫遇刺的時候,倏然站起身來,用幾乎咆哮的聲音怒吼道:“豈有此理”
一時間,樂師錯弦,舞姬亂步,旁邊陪侍的妃嬪們也一個個全都花容色變,只有當中領舞的謝小蠻不慌不忙停止了那忽快忽慢的急旋,隨即輕快地上前去屈膝施禮道:“陛下既然有國事在身,妾身不敢妄言。可怒則傷身,怒則亂性,陛下乃宇內共主,一身牽繫天下,妾身斗膽替天下臣民規勸陛下一句,不論出了什麼事情,還且暫息雷霆之怒,緩緩細問。”
李隆基原本已是勃然大怒,可在愛妾俯伏腳下這般規勸了兩句之後,他終於稍稍平復了下來。環視一眼四周圍的鶯鶯燕燕,想到也只有在這裡才能不聽到外間那些紛繁人事,他當即微微一點頭道:“小蠻之言可嘉,來日朕再來看你跳舞。來人,回興慶殿”
眼看內侍宮人們慌忙跟着盛怒之下的天子回宮,恭送聖駕的妃嬪們起身之後,張雲容便好言勸慰了受驚的衆人,自己則攜了謝小蠻回寢殿。當屏退衆人之後,她便低聲說道:“得去打聽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知道”謝小蠻用指甲掐了掐手心,一字一句地低聲說道,“總之,不能讓楊玉瑤佔了上風”
杜士儀命人日夜兼程日行四百里送的密奏,吉溫則是每天馳驛兩百四十里趕路,自然中間有個時間差。李隆基早兩天得到杜士儀密奏時,可以說又震怒又驚疑,即便杜士儀只責吉溫,並沒有把事情一股腦兒都推在李林甫身上,他仍是不免心生疑忌,故而撇開李林甫單獨見李適之。幸好杜士儀這是託高力士轉呈的密奏,一時尚未傳得長安人盡皆知,可對於其在雲州當面拆穿吉溫,他就有些惱火了。
在他看來,將相不和的事情私下裡鬧鬧也就算了,怎可放到檯面上來?因此,他將此事暫時秘而不宣,打算等吉溫回到長安再作計較。
可這次倒好,堂堂御史臺殿中侍御史吉溫,竟然在距離長安僅僅只有三十里的灞橋驛遇刺,而且那場大火幾乎燒掉了半個灞橋驛,火光通天人盡皆知現如今,這麼一件事已經傳遍了整個長安城,這蓋子竟是怎麼都捂不下去了
“吉溫呢?”
面對天子這極其不善的口氣,興慶宮中侍立的所有人都不禁戰戰兢兢,大氣不敢吭一聲。即便高力士這樣追隨了天子少說四十年的老人,此刻也不禁賠了十分小心:“大家,吉溫後背中刀,臣已吩咐太醫署盡全力救治。”
李隆基一把捏住了扶手,好半晌才繼續問道:“那刺客呢?”
“奉杜大帥之命護送吉溫的那些牙兵,如今正看守着那個刺客。”
“把那刺客,還有杜君禮那些護衛給朕送到這裡來,朕要親自審問”
如果換在平時,高力士一定會規勸一兩句,可此時此刻他絲毫不敢去觸怒天子,答應了一聲便立刻退下去安排了。身爲如今宮中獨一無二最最得寵的內侍,他自是雷厲風行,兩刻鐘之後就把相應人等帶到了興慶宮前。
除了阿茲勒,其他人都還是第一次踏足皇宮,個個都是神情緊張手足無措,面聖之際自然是身體僵硬,總算開口還算整齊。李隆基也無心計較衆人禮數,此刻更不想看着一堆後腦勺,當即沉聲喝道:“全都給朕擡起頭來”
他這一聲令下,很快就看到從前到後,一個個人擡起了頭。當看清楚頭前第一個人那張臉時,他只覺得彷彿在哪見過,當即皺眉問道:“你可進過宮?”
“陛下,臣之前曾經有幸隨大帥進過宮,爲陛下唱過一曲突厥民謠。”阿茲勒說到這裡頓了一頓,見李隆基微微蹙眉,隨即若有所思,他立刻還唱了兩句,緊跟着才叩頭說道:“臣本名阿茲勒,蒙大帥恩德,如今改名杜隨。”
李隆基當初還興致勃勃地問過這個突厥青年的生平,此刻既然記起了這個人,他便不耐煩地說道:“原來如此,朕記得你。昨夜灞橋驛到底是怎麼回事,你且對朕如實說來”
“臣謹遵陛下御命。”
阿茲勒再次磕了個頭,這纔將昨天晚上的一幕一幕複述了一遍。他雖是突厥人,但一口漢語早已十分流利,再加上追隨杜士儀多年,讀書認字,娶妻生子,漢化已經很深了,敘事井井有條,兼且抑揚頓挫,其他人聽着聽着,不禁都漸漸心情安定,至少沒之前那麼緊張了。當他說到拿下刺客,吩咐看好人以防自殺之際,御座上的李隆基也好,旁邊的高力士也好,全都暗自點了點頭。
“那時候灞橋驛已經燃起了大火,雖則吉侍御已經身受重傷,但臣生怕被人斷了後路,所以只能草草爲其包紮後,帶着人立刻撤出了灞橋驛,然後趕到了長樂驛求救,總算得天之幸,吉侍御還保住了性命,否則臣只能自刎謝罪了
“自刎謝罪?”李隆基對於阿茲勒在遇襲之後的一系列措置,全都相當滿意,當聽到自刎謝罪這四個字時,他卻有些變了顏色,“杜君禮軍法如此嚴苛?”
阿茲勒行前得杜士儀面授機宜,再加上他本身就是智計膽色比武略更加出衆,當即俯伏在地,恭恭敬敬地說道:“並非大帥治軍苛嚴,而是臣本屬中受降城中一個託庇於拂雲祠的孤兒,只求溫飽,不問其他,承蒙朔方節度副使閻老將軍鬆口,杜大帥收留,追隨左右這許多年,教以忠義,如今權領前鋒營,卻一直未有寸功。此次大帥令我帶人護送吉侍御進京,如若我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好,怎有面目去見大帥?不用陛下召見,臣已經自己死了”
聽說阿茲勒的身世,李隆基頓時面色稍霽。一介突厥胡兒,說出來的話應該還可信。他當下又一一詢問了其他人,見所有人衆口一詞,聽上去並沒有任何問題。於是,他的目光立刻就落在那個被捆成糉子一般的刺客身上。大約是因爲受傷不輕,醫治也只是爲了讓其留一條命好問口供,此人看上去面色蒼白,精神萎靡不振,而在其身側,還有兩個被拿住的接應者,同樣是顫抖得猶如篩糠一般,連牙齒都在打架。
對比阿茲勒等人的恭敬有禮,李隆基對這些使自己的太平盛世陡然失色的傢伙自然深惡痛絕。他重重一拍扶手,厲聲喝道:“來人,命人把吉溫……不,把羅希秉宣來,讓他給我好好審問這幾個罪該萬死的傢伙,務必問出幕後主謀”
此話一出,冷眼旁觀整件事,隱約已經瞧出幾分端倪的高力士便適時提醒道:“陛下,羅希秉和吉溫本就是焦不離孟,孟不離焦,讓羅希秉主審……”
高力士一句話還沒說完,李隆基便沒好氣地打斷道:“朕當然知道羅希秉和吉溫好得穿一條褲子。所以,就讓羅希秉當着朕的面審訊這些兇徒,諒他也不敢耍弄什麼花招另外,你再去太醫署,只要吉溫還能開口,哪怕擡,也得把他擡過來”
天子既然心意已決,高力士便不復再勸,當即領命出去。李隆基遂吩咐阿茲勒等人起身,等到一一詢問之後,知道這些竟然全都是突厥孤兒,如今卻口口聲聲的忠君愛國,爲天子效命,他的心情不禁稍稍好了起來。大唐歷朝歷代的天子都不吝啓用蕃將胡兵,哪怕當年曾經使唐軍死傷慘重的蕃將,一旦降伏,也會賜以高官厚祿,籠絡其爲國效命。更不要說那些本就一心向唐,忠心耿耿之人了。
“爾等忠於職守,兢兢業業,等查證了今次案子之後,爾等可願意長留長安宿衛?”
面對這個問題,阿茲勒立刻毫不猶豫地叩頭應道:“陛下恩德,臣豈敢不應?臣等願意日夜宿衛,侍奉陛下。”
見阿茲勒沒有因爲杜士儀而推脫,其餘衆人也紛紛叩頭答應,李隆基一時大爲高興,因爲吉溫遇刺而生出的慍怒,再度稍稍平息了幾分。等到太醫署那邊,幾個內侍擡着一張長榻匆匆趕來,吉溫氣若游絲只能哼哼的光景,他的怒火又再次被撩撥了起來。
想當年他爲何在張審素二子殺了御史楊汪後震怒十分不肯赦免?因爲事關朝廷的臉面,他這個大唐天子的臉面,如若旁人羣起而效仿,豈不是亂套了?
“陛下,羅希秉到了。”
隨着高力士進來親自稟告,李隆基微微頷首道:“讓他進來”
儘管羅希秉在外聲威赫赫人人畏懼,但他身爲殿中侍御史,卻還是第一次踏足興慶宮興慶殿。而這次受召的人只有自己,而沒有右相李林甫,他的心中也不禁生出了各種猜測。然而,他和因財計深受天子信賴的楊慎矜和王不同,他能夠有今天,全靠李林甫的提攜,這也就意味着他無論如何也不能丟開李林甫這個大靠山因此,進殿行禮之時,他見旁邊侍立着一行十幾個裝束整齊的兵卒,料想便是杜士儀派了護送吉溫的護衛,眼中不禁閃過一絲兇光。可緊跟着,他就聽到了上首天子開了口。
“羅希秉,吉溫也好,杜君禮的護衛牙兵也好,還有這幾個刺客也好,全都人在此處。今天你當着朕的面,立時三刻把這樁案子審理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