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高仙芝對四鎮節度使之位志在必得,躊躇滿志,杜廣元亦對完成父親的吩咐信心滿滿,可是,當他們跋涉數千裡班師回到了龜茲鎮的時候,卻不見半個來迎接的人。在路上,高仙芝就已經令隨行的掌書記劉單草擬了一番詞彩華茂的報捷奏疏,邊令誠親自挑出了一個信得過的宦官王廷芳,竟是越過了夫蒙靈察,往長安送奏疏。畢竟,這也是邊令誠爲了給自己臉上貼金,大肆表功。可如今看到城外一片寥落景象,高仙芝就知道情況有些不妙了。
他勒馬停住,深深吸了一口氣後便命人喚了杜廣元過來,等這員二十出頭的小將來到自己身側,他就壓低了聲音道:“你速去一趟庭州。”
杜廣元頓時有些迷茫:“副帥,這時候去庭州於什麼?”
“看這樣子,我私自派使節去長安報捷的消息,應該已經走漏了。夫蒙靈察的脾性我最清楚,一怒上來,恐怕根本不會管你是誰。你就說是領我的軍命前去庭州,找北庭節度使李大帥商議大事,沒我的消息千萬別回來。”
杜廣元登時大驚失色,差點沒直接問出聲,高仙芝如今可是安西副大都護,四鎮節度副使,都知兵馬使,而他也是有名有號的先鋒使,難不成真的如邊令誠所說,夫蒙靈察還敢一刀砍了他們?可是,在高仙芝那凝重的臉色下,他又不敢多問,只能咬咬牙答應了,只帶着百餘親兵趕往庭州。
從小勃律班師回來,一路翻山越嶺,雖是凱旋,卻也足以累死人,如今又馬不停蹄地趕往庭州,心中更是既憂且懼,當最終趕到庭州城下的時候,杜廣元已經有些支撐不住了。到了北庭節度使府前,他翻身下馬後便是一個趔趄,幸好一個親兵眼疾手快攙扶了他一把。門前的牙兵須臾就通報了進去,不消一會兒,竟是北庭節度判官杜黯之親自迎了出來。
“廣元?不是說征討小勃律大獲全勝,這時候你不在龜茲鎮,跑到這裡來於什麼?”
大庭廣衆之下,杜廣元哪敢說高仙芝是因爲生怕出了什麼萬一,於是把他差遣了過來,只能含含糊糊地說有要事。直到和杜黯之一路入內,眼見四下近處再無外人,他方纔飛快地將一應情形原原本本說了出來,末了便憂心忡忡地說道:“二十一叔,副帥可是一口氣收復了小勃律,這樣的大功,夫蒙大帥難道真的會因爲嫉賢妒能害了他?”
杜黯之沒想到杜廣元此來庭州竟是爲了這麼一件事。他在龜茲鎮和高仙芝相交多年,對於其人秉性自是一清二楚,今次高仙芝說是爲了以防萬一保全杜廣元,其實也耍了個滑頭,想讓庭州這邊將此事如實上奏。倘若天子知道高仙芝收復了小勃律,卻反而被夫蒙靈察容不下,再加上宦官們到李隆基那兒吹吹耳邊風,高仙芝必然能夠取夫蒙靈察而代之。至於李林甫,被楊慎矜和王的案子一絆住,哪還有工夫注意別的?
這些東西他本可藏在心裡,可杜士儀對他與其說是兄長,還不如說是師長,故而他對杜廣元這個侄兒也不吝提點
當杜黯之捅破了這層窗戶紙後,杜廣元臉色異常古怪,好半天方纔輕輕吁了一口氣:“沒想到副帥也有那樣的小心思。”
“人不爲己,天誅地滅,事實上,高仙芝已經是很能忍了,在夫蒙靈察那等張口就罵的主帥底下,能夠如他這樣唾面自於的將領,實在是少之又少。高仙芝當年就對我說過,倘若不是他捱罵的本事強,興許還坐不上都知兵馬使之位。”說到夫蒙靈察愛罵人這一點,杜黯之不禁嘿然冷笑。他當初從安西調任北庭的時候,夫蒙靈察簡直是氣得七竅生煙,可終究不敢以軍法治文官。可是,這樣只知道逞自己一時之快,卻讓將卒心生怨言的主帥,怎可能長久?
夫蒙靈察當然不是無能之輩,只是太剛愎自用了
他看出了杜廣元的情緒微微有些低落,杜黯之便笑着說道:“好了,難得你來一趟,我帶你去見李大帥和段副帥,還有來判官以及王使君段書記他們。你這次來得巧,這些當初曾經追隨過你阿爺的舊人,正好薈萃一堂”
要說杜士儀這些年曆任各地,根基最深的地方是他經營十數年的朔方,然後就是他親手建起的安北牙帳城。其次,便是他不動聲色一步步佈下棋子,在天下十節度中並不太起眼的北庭節度使府了。
杜廣元被杜黯之引入李儉議事的書房時,就只見李儉、段廣真、來稹、王翰、段秀實五人對坐,見着他進來,可以說是看着他長大的李儉便頷首笑道:“高仙芝真是好打算,把你這員小將送到我這裡避難來了。放心,我到時候給你個能夠交差的好任務,讓你再小小建個功”
杜廣元連忙謙遜兩句,又上前一一見過衆人。他出生在雲州,可離開那裡時實在太小,王翰和段廣真他都不甚熟悉,只有來稹當年曾經一度在朔方節度使幕府中呆過幾年,他與其還算熟識,至於段秀實,他就更熟悉不過了,簡直如同兄弟。
在座的人大多都是他的長輩,他又不是北庭節度使府的屬將,而且此來根本就沒什麼要緊的大事,故而索性按照輩分,對李儉稱一聲大父,對王翰段廣真稱一聲叔叔,對來稹則是稱一聲兄長,至於段秀實則是一口一個秀實阿兄,叫得衆人滿臉笑容。
而利用此次機會,高仙芝也演足了一場委屈小媳婦的戲。果然,一回去他就被夫蒙靈察大罵了一頓,夫蒙靈察甚至連私自奏捷,其罪當斬這種恐嚇的話都說出來了,而後趨奉主帥的一衆將領又在明裡暗裡對高仙芝般詆譭,他卻始終忍氣吞聲一言不發。即便當夫蒙靈察因爲杜廣元逗留北庭久久不歸,召了他去又是一頓劈頭蓋臉的怒罵之際,他也還是把罪責全都攬在了自己身上,險些捱了一頓軍棍。
如此一幕一幕,邊令誠漸漸看不下去了。當初高仙芝給他的好處,杜廣元給他的好處,可以說他已經拿得手軟了。他本就想趁着大捷給自己請功,於是連發三道奏疏到長安替高仙芝辯解,只說夫蒙靈察驕矜自負,不容部將佔了功勞。畢竟,不論是在蓋嘉運、田仁琬還是夫蒙靈察任上,小勃律始終是紮在西域的一根刺,紮在李隆基心頭的一根刺,如今這根刺被高仙芝拔了,天子能不高興?
果然,僅僅兩個月後,眼看高仙芝在龜茲鎮的處境岌岌可危之際,來自長安的一道制書從天而降。當得知天子召自己回朝,而由高仙芝升任四鎮節度使的時候,夫蒙靈察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在西域經營多年,從疏勒鎮守使而一路平步青雲,這纔有了今天,哪曾想如今竟會有被自己瞧不起的高麗奴取而代之的一天?
而比他更加惶惶難安的,則是還要在高仙芝手底下過日子的幾個部將,當初一個個在夫蒙靈察面前詆譭其人,打算取而代之,如今轉眼間別人卻成了自己的頂頭上司,這種滋味簡直是讓他們坐立不安。
隨着天使一同回來的,正是在北庭節度使府奉李儉之命,助突騎施剿滅了一股莫賀達於餘孽的杜廣元。既然洞悉了高仙芝的用心,他對這位主帥的感覺就不那麼單純了。可畢竟這次多虧了高仙芝把他遣開,讓他免受夫蒙靈察的羞辱磋磨,他心裡也是感激的。重逢行禮之時,他便訥訥說道:“多謝大帥一片苦心。”
“虎父無犬子,我也是擔心你年輕氣盛忍不住氣,萬一和夫蒙靈察有所衝突,正好給了他藉口,可沒想到你跑到北庭,竟然還真去於了一樁大事。”高仙芝親切如同待自家子侄一般,把杜廣元扶了起來,這才笑道,“從出兵小勃律到班師回來,再到來往北庭,你也沒好好歇一歇,趕緊回家去和你家娘子團聚,她本就身懷六甲,這下子肯定都等得花也謝了”
шшш▪ тt kán▪ ¢ O 聽到這話,高仙芝身後的心腹部將們頓時發出了一陣善意的鬨笑,杜廣元卻也沒什麼好害羞的,答應一聲就立刻溜之大吉了。等到杜廣元一走,高仙芝就沒那麼談笑風生了,見夫蒙靈察以及與自己不和的程千里等人都已經走了,他便環視一眼這些即便最難的時候依舊不離不棄的部將們,沉聲說道:“你們跟了我這麼多年,我不會忘了你們的功勞和情分。不過,我有一句話說在前頭,夫蒙靈察雖說就要離任,可在這最後一段時間,大家都記得恭敬些”
儘管大多數人都不理解高仙芝受了這麼多閒氣,竟然還能如此大度,可主帥都發了話,衆人頓時轟然應喏。等到他們全都散去,站在這偌大的節堂中,高仙芝不禁百感交集。
他起家就在西域,人生最精華的歲月也都耗費在這裡,時至今日方纔真正翻身做主,他等這一天,實在是等得都快發慌了既然這麼多年的閒氣都忍了,對一個已經過氣的夫蒙靈察恭恭敬敬又如何?別人只會稱讚他的寬容大度,至於夫蒙靈察自己會如何誠惶誠恐,那可不關他的事至於那些個和他不睦,背後使壞的麾下將領,他若真的一笑置之,當成什麼事都沒發生過,恐怕這些人反倒要不安了,還不如當面現開銷
連累杜廣元替他擔心一場,據說北庭節度使李儉還爲他說了幾句公道話,眼看就快要過年了,他這個新任節度使回京賀正旦,不妨就帶上這個小將。杜士儀正好要帶着漠北各部使臣回朝拜謁,父子倆也可團聚,這個順手人情不做白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