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第三個夜晚降臨的時候,無論是毗伽頓還是麾下兵馬,面對再一次驟然出現的騷擾,上上下下都已經麻木了。即便是奉命巡夜的兵馬,也只是用疲憊的目光注視着四面八方冉冉升起的那些紅色流星,沒好氣地詛咒謾罵着敵人的膽小和怯懦。可是,看一支支長箭驟然貫穿同伴的胸膛時,他們方纔驚慌失措地大聲嚷嚷了起來,隨即就看到夜色中一個個人影猶如鬼魅一般出現,手中那兵器在夜空中那些紅色流星的映襯下,反射出了妖異的光芒。
“敵襲”
聲嘶力竭的叫嚷把毗伽頓從深沉的睡眠中拉回了現實。他勉強睜開了眼睛,可整個人身上卻還瀰漫着一股深沉的倦意,好一會兒才驚覺過來。氣急敗壞的他正打算招來親衛訓丨斥幾句,卻發現四面八方並不僅僅是虛張聲勢的喊殺,而是貨真價實的血肉沙場。
一條條黑色身影在夜色中殺戮着他那些疲憊不堪的將士,夜空中升起的流星就不曾斷過,照亮了已經被他下令熄滅了篝火的宿營地。他再看看四周,發現驚醒的親兵們一張張臉上全都是驚慌失措,一顆心頓時沉了下去。
“不要慌,應戰敵人不會有多少,捱到天亮就好”
然而,看着處處混亂的戰場,連毗伽頓自己都不知道,他的大軍是否還能捱到太陽升起的那一天
當天明時分,旭日冉冉東昇的時候,黠戛斯兵馬的宿營地赫然屍橫遍野,一片狼藉。經歷了一夜廝殺的李光弼並沒有換下身上那血跡斑斑的黑衣,甚至連洗臉都顧不上,便開始帶着自己的兵馬掃蕩戰場。他素來軍紀嚴明,但此次卻破天荒地下了格殺令,重傷者就地補刀,只有輕傷而且能夠走動的俘虜才能夠被留下。當晌午時分,所有的追擊全都結束的時候,麾下的一個軍官便向他報上了一個絕大的好消息。
“將軍,抓到了毗伽頓”
素來不苟言笑的李光弼頓時露出了喜色,吩咐把人押上來之後,看到那個滿臉鬍子頭髮亂糟糟,顯得異常狼狽不堪的黠戛斯新主時,他只盯着其人看了片刻,最終就迸出了簡簡單單的幾個字:“看好,押回安北牙帳城”
毗伽頓做夢也沒有想到,他自以爲時機絕妙的奇襲竟然會遭遇這樣的結果而且,東面明明已經落入了都播的控制,李光弼這區區數千兵馬怎麼就敢來?就不怕在背後被人插上一刀,以至於全軍覆沒?
當兩個小卒打算將他拖下去的時候,毗伽頓忍不住用嘶啞的嗓音叫道:“爲什麼?爲什麼你不在第一天夜襲就來真的?”
“第一天?第一天我的兵馬還沒有趕回來,怎麼來真的?”寡言少語的李光弼破天荒回答了一句,見毗伽頓瞳孔猛地一收縮,顯然不太相信自己的回答,他就淡淡地說道,“更何況,夜襲疲兵之計,古來有之,我只不過是拿來用一用而已。”
見毗伽頓猶如死狗一般被人架走,李光弼想起曾經遭圍困攻城數日的安北牙帳城,心中隱隱有些擔憂。東面都播突襲僕固和同羅究竟是怎麼回事,他不太瞭然,可杜士儀對此的態度卻是根本不在乎,而僕固懷恩最初氣急敗壞,可隨即竟是一聲不吭領了大軍主力和骨利於鄂溫餘吾合兵,掃蕩黠戛斯後方的軍令,他就更加摸不着頭腦了。
等到他掃蕩完和黠戛斯這一戰之後的戰場,收攏兵馬一路往安北牙帳城的方向趕,很快和派回去報信的信使回紇,得知羅希秉已死的消息時,他就更加難以置信了。
“你說什麼?阿古滕帶頭,城頭上衆多將卒全都動了手,而且是張長史給了羅希秉致命一刀,杜隨又親手砍下了羅希秉的腦袋?”
再次從信使口中得到確定的答覆後,李光弼不禁有些煩躁地揉了揉太陽穴。他是契丹人,但從他記事開始就在長安生活,對於那遙遠的白山黑水,他根本就沒有什麼記憶。他深受忠義禮法薰陶,深知殺欽使是多大的罪名,可若不是羅希秉的倒行逆施,胡亂調動兵馬,怎麼也不至於讓安北牙帳城陷入這次的重兵圍困之中,更不要說還欺壓官民,甚至致使王容小產,城中羣情激憤可安北牙帳城從上至下都認爲羅希秉該死,長安呢?長安那邊又作何反應?
想到至今還在回紇牙帳城的杜士儀,想到杜士儀日前命人星夜兼程送去長安的那封痛陳羅希秉酷吏之害,痛陳安祿山勾結番邦暗懷反心的血書,李光弼哪會感覺不到杜士儀心頭的憤懣。大唐原本只有十節度,安北大都護府作爲一個新生事物,實際上相當於一個新的節度使府,可這些年來所得的各種補給以及糧餉支持,根本就不足以支撐如果不是杜士儀從無到有,引入商人,推行互市,似乎還悄悄投入了自己的身家,一步一步穩固了這座漠北第一城,又對各部採取了恩威並濟的手段,怎麼也不會有今天。
可天子對於杜士儀的態度,卻可以說涼薄到了極點不,不止是杜士儀,就連戰功彪炳的王忠嗣,如今又是個什麼下場?從前的張守畦和信安王李煒又如何?而相反的是,朝中奸臣當道,冤獄一樁接一樁,和開元之初的政治清明簡直是天壤之別
李光弼強迫自己趕走了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一門心思趕路回安北牙帳城。當看到那遠處依然矗立的城池,而後又命人高高掣起自己的旗號時,他就只聽得那遠遠的城牆上爆發出了一陣山呼海嘯一般的歡呼。那一刻,遠行數月的他不禁生出了一種難以名狀的安寧感。
終於……回家了
自打都播舉起叛旗,突然連下僕固同羅二部,緊跟着又悍然將契丹和奚族的大半土地佔爲己有,幽州范陽節度使府中的氣氛就變得異常緊張。在別人看來,一連串的壞消息讓安祿山極其狼狽,這位節度使常常在人前大光其火。可在自己的心腹面前,安祿山卻反而額手稱慶,高興不已。
此前安祿山所率大軍險些敗於天門嶺之戰,幸得羅盈大軍趕到,雖然搶奪了最豐碩的戰果,可也讓他得以報捷長安。所以,對於這個很有實力的盟友,他一面力捧,促成天子給了其優厚的賞賜,並冊封其爲懷義可汗,可另外一面,他也想利用其在漠北攪動風雨。所以,當得知楊國忠派了羅希秉去安北牙帳城,杜士儀又偏偏出徵在外,他便生出了一個妙計,立刻派信使給羅盈,巧妙暗示如今漠北空虛,同羅和僕固指日可下。
果然,誰知道對方就突然來了這樣一次天大的行動,顯示了非同一般的實力,而這正是他需要的
“大帥”
志得意滿的安祿山見是史思明進了門,不禁笑吟吟地問道:“又有什麼消息?”
“劉駱谷六百里加急從長安送來了急報,說是楊國忠給陛下進讒言,說是大帥和都播之主本就有勾結,所以此前方纔一力替其請功請封請賞。如今都播叛亂,大帥分明也是有反心。而且,據說杜士儀也有一封血書星夜送到長安,一則舉告羅希秉倒行逆施,胡亂調動兵馬,以至於大軍圍城,二則……二則舉發大帥有反心,請朝廷着力提防”
“放他的狗屁”這一次,安祿山立刻沉下臉,氣得直接把桌子給掀了,“當初李相國好歹還有些真本事,可楊國忠這個小白臉會於什麼,除了靠着自己沾了一點皇親國戚的邊,會拍馬屁,會點算數,他簡直就是個廢物,竟然還一次次告我的刁狀還有杜士儀,他怎麼就敢一口咬定是我鼓動的都播西侵”
莫非是哪裡露出了馬腳?
見安祿山滿身肥肉全都氣得在發抖,聲音中透出了深深的怨毒,史思明方纔不慌不忙地說道:“劉駱谷還捎信說,楊國忠對陛下進言,說是長公子已經不小了,不若在宗室女中選擇一個賢淑的賜婚,屆時請大帥回去觀禮。如若大帥不肯去,那麼,就毫無疑問是打算叛亂”
捏緊了拳頭的安祿山喘着粗氣坐了下來,好一會兒才澀聲問道:“那安北大都護府的情形可有什麼說法?”
“羅希秉派了人回來,狠狠告了杜士儀很多刁狀,再加上楊國忠進讒言,本來陛下已經勃然大怒,可都播叛亂,據說黠戛斯和回紇聯軍兵逼安北牙帳城,這一個個壞消息卻接踵而來,陛下頓時有些舉棋不定,還是楊國忠出的主意,不許朔方節度使郭子儀出兵援助,如此一來,說不定杜士儀不能活着度過這一劫。連月以來四處都沒什麼好消息,聽說西邊的大食蠢蠢欲動,蔥嶺一帶的昭武胡國幾乎全都成了大食附庸,高仙芝上奏,說是連石國先王之子,原本的石國大王拔捺吐屯都已經被車鼻施人排擠成了石國副王,如果再袖手不管,蔥嶺以西諸多都督府就不再是大唐的了。據說,劍南道那邊也不消停。”
安祿山和史思明幼年相識,真真正正的情同兄弟,此刻聽到史思明的這些話,他敏銳地覺察到了什麼,遂低聲問道:“早於,你是想說時機成熟了?”
“劉駱谷這封信很長,而且還提到了長安城中近來瘋傳的一些流言。”
史思明見安祿山一雙眼睛瞪得老大,他就壓低了聲音繼續說:“這些流言很凌亂,據說還是那個北邙山人生事。比方說,當年陛下逼睿宗皇帝退位,以及殺太平公主,名爲平亂,實則政變,差點連睿宗都一塊殺了。比方說,李瑛李瑤李琚三王之亂實爲勤王,陛下卻容不得皇子能夠在危急時刻下指揮禁中兵權,於是把人放逐嶺南,坐視其憂死。又不敢以罪魁禍首處死武惠妃,把人逼死,然後又一度試圖強奪子媳。比方說,陛下因爲王忠嗣屢屢勸諫,心懷不滿,於是無視其大功,將其貶黜。比方說,陛下名爲孝悌,對兄弟卻疑忌深重,岐王早死實爲中毒。又比方說,將本來已經一擼到底的羅希秉再度用爲殿中侍御史,派往安北大都護府,想要構陷杜士儀的真相……總而言之,街頭巷尾充斥着各式各樣的此類真相,京兆府和長安萬年兩縣的主司和屬官簡直都快瘋了”
就連安祿山這樣的膽大之人,此時此刻也不禁吞了一口唾沫,簡直難以相信長安城中竟然會爆發出這樣大的風波
而史思明移步到他身邊,在他耳畔輕聲道出的最後一個消息,更是讓他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
“最離奇的是,郊祀的南北雙壇突然白日現奇光,且有轟隆雷聲,而後地陷,據說出現了寫着讖文的石碑。雖然最終東西被禁軍緊急毀掉,可上頭的文字還是快速傳出,據說上頭刻着的是‘昏君奸相,失摁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