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漁陽起兵之後,安祿山的睡眠就一直很不好。最初大軍勢如破竹的時候,他以爲這只是一時亢奮,可自從攻下洛陽之後,各種未曾料到的變故就接踵而來,讓他與其說是應接不暇,還不如說是應付乏力時,他又先後秘密看過很多大夫,對自己的身體狀況就已經有一個大概的認知了。對於這樣一個結果,他自然心頭大恨,所有知情者都被他悄悄滅口,而他的脾氣也越發暴躁,不止是因爲自己的身體,也因爲越來越捉襟見肘的戰局。
他起兵反唐,除卻他自己多年的勃勃野心,以及楊國忠和他的深仇大恨,還有兩個最大的外因。一是漠北大亂,安北大都護杜士儀生死不知,麾下兵馬說不定已經全軍覆沒,二是都播懷義可汗和自己達成了聯盟,願意南下河東。
畢竟,安祿山纔剛剛兼任河東節度使一年多,除卻***了河東各牧監的衆多上乘戰馬,具體的人事還沒來得及插手,尤其是雲中、雁門、馬邑這些最最緊要的州郡,他甚至不曾安插上自己的親信。如果沒有都播南下河東佔據雲州等要緊地方,牽制住河東的兵馬,他怎麼敢就這樣急速地過河攻打洛陽?他至今都想不明白,杜士儀能夠許給都播的好處,他都可以承諾,甚至還能給得更多,因爲杜士儀不是大唐天子,可爲什麼懷義可汗竟會出爾反爾?
而且,現在更加讓他暴跳如雷的是,那個什麼見鬼的吳王李祗,那個什麼根本就是徒有虛名的固安公主,竟然也敢摸老虎屁股!
“令陳留郡的田承嗣奪回雍丘,鎮守靈昌郡的安守忠,殺了李祗!要是做不到這兩件事,他們兩個就不用回來見朕了!”
這是安祿山命人快馬加鞭送去陳留和靈昌的嚴命。可即便有這樣不成功便成仁的告誡,他仍舊心煩意亂。當初他的麾下兵馬氣勢最盛的時候,從河北到河洛絕大多數州郡都在掌握之中,衝破潼關,圍困長安,那是何等的意氣風發?可現如今長安解圍,潼關重新回到了大唐手裡,杜士儀和郭子儀從崤山南北兩道分別進軍,沿途一個個拿下本是他控制下的關城,他在洛陽還能呆幾天,他這個大燕皇帝還能當幾天?
“陛下。”
聽到這個聲音,靠在躺椅上的安祿山不耐煩地睜開眼睛,見是李豬兒捧着一個金碗滿臉堆笑站在面前,他本待伸手接過,突然又改變了主意。
“裡頭是什麼?”
“回稟陛下,是鹿肉羹。”
話音剛落,李豬兒就只見安祿山一下子坐直了,竟是目光兇狠地瞪着他。他不知道自己這寥寥幾個字究竟說錯了什麼,但還是慌忙跪倒在地,額頭緊緊貼着地面。緊跟着,他就聽到頭頂上傳來了安祿山那暴怒的聲音。
“鹿肉羹?這是嘲笑朕逐鹿不成,反而變成了被人吃的死鹿?誰做的,傳朕的話,把人給我殺了!”聲嘶力竭地叫了一聲之後,安祿山猛地一揮手,將李豬兒手中的金碗給一把摔了出去,隨即立刻提起了連日以來從不離手的那條鞭柄金鑲玉的皮鞭,對着李豬兒沒頭沒腦地鞭笞了下去。眼見得人伏在地上連連求饒,卻不敢抗拒躲閃,他只覺得心頭快意,不停手地抽了一二十下方纔歇了一口氣。
“若有再犯,割下你的狗頭!且扶朕去更衣!”
安祿山嘴裡這麼說,當李豬兒連聲應喏,又用腦袋頂着自己那肥大至極的肚子,使得他能夠站起來的時候,他剛剛那滿肚子火氣又突然全都無影無蹤了。站穩身子的時候,他甚至還愛憐地摩挲了一下李豬兒的腦袋,用和藹的口氣說道:“剛剛從洛陽宮中庫房裡抄出來一批錦袍,回頭朕賜你一件。”
李豬兒慌忙叩頭謝恩,等到攙扶安祿山去後頭更衣的時候,他眼看那肥大的身軀很費勁地坐在了那個特製的恭桶上,便一如既往地跪在地上,用頭頂起安祿山的肚子,讓這位大燕皇帝能夠舒服一些。這樣的活計,他已經日以繼夜地幹了很多年了,而且彷彿沒有盡頭,要這樣幹上一輩子。想當初從一羣俘虜中被安祿山挑選放在身邊,不用和其他人那樣淪爲奴隸朝夕且死的時候,他還曾經覺得自己幸運,可隨着安祿山親手閹割了他,他剩下的就只有恨。
從前的日子還只是屈辱和麻木,現在的日子卻只剩下了動不動就要被鞭笞的痛苦,至於什麼金銀財帛,他時時刻刻都不能離開安祿山身邊,根本用不着!
可他不敢流露出半點怨恨和不滿,不敢有任何的異動。安祿山對於背叛的人從來毫不留情,殺人常常誅三族也就罷了,橫豎他也就只剩下了這條賤命,可就在聽聞顏杲卿舉義旗的消息時,安祿山就曾經殺氣騰騰地說過,如果他日破了常山,定要將顏杲卿之子顏季明肢解在其面前,然後將顏杲卿以下所有文武官員活活肢解,讓人知道叛逆的下場!聽到這種話,他倒是肯捨得這條賤命,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那種痛苦,他連想都不敢去想,就如同被閹割的痛苦一樣。
他害怕失敗,更害怕萬一成功之後,落在那些憤怒的叛軍將校手中!可這一次,他得到的承諾實在是太誘人了,誘人到他怦然心動打算豁出去試一試。
安祿山嗜好口舌之慾,在沒了張守珪這樣一座大山壓着之後,吃喝起來再無節制,體形肥大到幾乎沒法好好走路,每次坐上恭桶,也是往往沒有一兩刻鐘別想站起來。即便用了無數名貴的薰香,但李豬兒所處的實在是最尷尬的位置,那股令人頭昏眼花的惡臭換一個人來早就被薰暈過去了。
正因爲用慣了他,所以李豬兒沒有像從前那樣說兩個笑話逗自己開心,安祿山最開始沒在意,等注意到人實在是太安靜了些,他方纔皺起了眉頭。
“李豬兒,莫非你在怨恨朕?”
右手正摸向懷中的李豬兒猛地打了個寒噤,他本待把手縮回來,可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竟是繼續用這種匪夷所思的角度探入胸前,摸到了那一把解腕尖刀。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竭力用最恭順的口氣說道:“陛下這是什麼話,奴婢若無陛下,哪裡會有今天……”
這個天字剛剛說出口,李豬兒突然雙手一把抓住那解腕尖刀,就這樣往安祿山那肥厚的肚腹上用力一刺。這一刀來得實在太突然,安祿山又已經多年沒有親自搏殺過了,竟是呆滯了片刻。而在他這愣神的當口,李豬兒陡然瘋狂了起來,抓起刀對着安祿山的肚腹又連刺數刀,直到他完全力竭,而安祿山那肥碩的肚子和下半身已經滿是鮮血,他方纔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頓時咯咯笑了起來。
安祿山終於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他不可思議地瞪着這個自己寵信了多年的小宦官,聲音竟已經因爲怨毒而嘶啞了:“爲什麼?”
“爲什麼?陛下還問我爲什麼?大帥不就是想說,讓我從奴隸成了你的侍從,賞賜了我很多金銀財帛嗎?可大唐皇帝對陛下的恩寵應該更勝我十倍,你還不是一樣叛了他!”李豬兒止住了笑聲,認認真真地說道,“沒有人願意一輩子捱打,沒有人願意一輩子給人當牛做馬!陛下,你太自以爲是了!”
說完這句話,雙手緊握着那把滿是鮮血的尖刀,李豬兒突然發狂似的一聲大叫,就這麼將那把尖刀再次衝着安祿山的胸口徑直紮了下去。盯着這個自己親手閹割的宦官,盯着那張扭曲得連自己都幾乎不認識的臉,安祿山突然奮起揮臂反抗,竟是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將李豬兒打倒了在地。
他是大燕天子,他不會死在這的!
“來人,來人!”
寂靜的大殿中,安祿山這聲音格外刺耳,然而,重重摔在地上的李豬兒卻並沒有任何害怕,而是嘿嘿又冷笑了起來。果然,儘管安祿山呼喊連連,外間竟是沒有一個人進來,他得以掙扎着從地上起身,撿起那把刀後,又搖搖晃晃走上前去。
“陛下是不是奇怪爲什麼沒人來?很簡單,這段日子陛下的氣性實在是太不好了,連嚴高二位相國都捱了鞭子,其他人如我這樣的尚且常常遍體鱗傷,既然知道近身服侍是個苦活,那麼,我只要說一句,今天又有壞消息稟報陛下,他們躲了個乾淨也就不奇怪了。”說到這裡,李豬兒深深吸了一口氣,就這麼一刀深深扎進了安祿山胸口,眼見這位雄踞幽燕多年的主君猶自瞪着眼睛,氣息卻漸漸微弱了下去,最終腦袋一歪,他方纔踉蹌數步癱坐了下來。
他竟然做到了,他竟然真的殺了安祿山!
深夜,當安慶緒衝進東宮,一個照面就刺死了段夫人時,安慶恩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他往日最爲得意的那些膚淺手段根本沒來得及拿出來,就被安慶緒用劍抵住了喉嚨。直到這時候,他方纔生出了深深的恐懼,不由自主地屈膝連連求饒。
“現在想活命?晚了!安慶恩,下了九幽黃泉,記得對我阿爺說一聲,這是他逼我的!”
安慶恩還沒分辨清楚這句話究竟是什麼含義,就只覺得胸口一痛,隨即方纔發現安慶緒已經把劍送入了自己的心窩。他不可置信地緩緩軟倒,至死都不明白安慶緒哪來的這樣大膽子。而一口氣連殺了段夫人和安慶恩,耳聽得東宮之中滿是慘叫之聲,安慶緒方纔真正感到了害怕。可就在這時候,他看見嚴莊笑吟吟地從外頭走了進來。
“等到天明,就應該改稱大王爲陛下了。”
“可要是有人追究起來……”
“大王放心,一切都交給我!”
嚴莊信心滿滿地安慰着忐忑不安的安慶緒,心裡卻長舒了一口氣。
要說還得多謝河北大亂,史思明蔡希德等人率兵回去,而崔乾佑等人又因爲此前大敗而在河洛四處徵兵,安守忠田承嗣則是領命奪回失地,否則他怎會如此輕易控制了宮闈,然後得以成功?沒了安祿山,卻有一個好拿捏的安慶緒,他總算能舒口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