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馬走在早已清道過數次的興寧坊內十字街上,李隆基再次把杜士儀召到了安車前。提到盛王李琦剛剛的忠肝義膽,之前並沒有准許的他此刻卻彷彿很是讚賞,隨即才話鋒一轉道:“之前杜卿剛剛回京,聞聽百孫院中的不少皇孫曾經齊集你家門前,而後你知會了萬年縣廨,把他們全都送了回來?”
“是,陛下早在開元之初就有過制度,王孫駙馬等貴戚不得私自交接朝中官員。更何況臣前時剛剛從前線軍中趕回來,更是不得不避嫌。”杜士儀不慌不忙地回答了一句,這才擡起頭看着李隆基,誠懇地說道,“況且,臣聽說皇孫們奔走於百官之所,這種情況從他們回返長安後就有了,其後愈演愈烈,所以不得不出此下策。如果陛下認爲不妥,可立時令興寧坊和永嘉坊周圍駐紮的萬年縣廨差役以及臣之牙兵悉數撤去。”
“你做得當然很妥當。”李隆基從牙縫裡擠出了這麼一句話,如果不是君臣兩人之間還有一道帷幕,他就要擔心自己的表情變化會落在杜士儀眼中了。他當然恨不得狠狠懲治那些急不可耐的兒孫,可這樣的結果是爲什麼造成的?還不是因爲杜士儀率軍強行奉他回長安平亂,還不是因爲他這個天子失去了威信!所以,他竭力掩藏心頭殺機,用盡量平淡的口吻說,“只不過,近日外間流言蜚語已經夠多了,朕不想被人再說朕防兒孫猶如防賊。”
“陛下既然這麼說,臣謹遵聖命,立刻就吩咐此前暫時借調在此的幾十名牙兵先行回去。”
杜士儀鬆了口,李隆基面露微笑,又衝着高力士說道:“力士,你也去傳令,將萬年縣廨的差役也都調回去。然後,你去飛龍廄傳命,讓飛龍騎明日派兵三百,於十六王宅及百孫院各設甲士輪值守禦,以防安賊叛軍賊心不死,派出心懷叵測之徒在此作祟。太僕少卿杜幼麟連日都不曾回家,朕給他假,讓他回去和父親好好團聚幾日!”
李隆基如此下令,言下之意很簡單。你看,我把你杜士儀的人以及萬年縣廨的差役都給撤走了,但同時我又調了你兒子的手下來這裡看守,我有多信任你?不但如此,還讓你父子團聚。
果然,正如他預料的那樣,杜士儀先是推辭該讓陳玄禮的人接手,一番來回推拒之後,這才彷彿萬不得已似的答應了,卻在高力士要離開之際,請人過來打躬作揖囑託了幾句,彷彿有什麼話要帶給杜幼麟。見高力士爲難,隨即卻還是答應了,李隆基裝作毫無介懷的模樣,眼角餘光卻一直在觀察杜士儀的表情。等到高力士應聲而去,他能夠敏銳地感覺到,之前在穎王宅和盛王宅時,一直都顯得很謹慎的杜士儀眼下彷彿放輕鬆了不少。
要的就是你如此!
剛剛去的是二十一子盛王李琦的宅邸,接下來,李隆基卻進了豐王宅。這裡住的是二十六皇子豐王李珙,作爲天子諸子中最年輕的幾個人之一,李珙開元二十三年方纔封王,他也比前頭那些年長的皇子要小一二十歲。現如今還不到三十的他看上去精神抖擻,和那些大腹便便的兄長顯得截然不同。相比穎王的謹慎,盛王的賣弄,他卻顯得尤爲迫不及待,甫一相見,和李隆基有些程式化地對答了兩句之後,他突然石破天驚地冒出了一番話。
“近日廣平王妃崔氏上書,替已故太子和廣平王建寧王鳴冤,一時激起軒然大波,朝中甚至有人附議。依兒所見,安祿山當初叛亂之初,便曾經打出擁戴太子的旗號,此後是因爲太子阿兄及其兩個年長皇孫都已死,他方纔在東都自立,但並不足以說明太子和二王便真的無辜!杜相國乃是深受天恩的重臣,當此之際,應該站出來批駁這等無稽之談纔是!”
這麼多天來,杜士儀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不覺得李亨父子三人冤枉,而是理直氣壯認爲李隆基殺得對!他忍不住盯着李珙多看了幾眼,見這位年輕的二十六皇子耿着脖子和自己對視,他便微微笑道:“大王的意思是,廣平王妃也好,朝臣也好,天下百姓也好,全都錯了?太子並沒有一絲一毫的冤屈,而是他真的和安賊勾結,希望安賊能夠打到長安來,然後擁立他登基?”
“難道不是?”
“簡直荒謬!”杜士儀突然厲斥了一聲,口氣變得異常冷峻,“身爲東宮太子,名正言順的大唐副君,異日登基便是大唐天子,又怎會和安祿山一介胡兒勾結!我且問你,太子的羽翼早已被李林甫剪除乾淨,身邊更有監院中官時時查看起居,每天見過什麼人,吃的什麼東西,甚至於說的什麼話都全都逃不過別人的監控,他能派什麼人去和安祿山聯繫?而安祿山除了一句擁戴太子的空話之外,可有相應的表現?倘若安祿山真的如他所說擁戴太子,那在太子暴薨的消息傳出之後,自當先行遙尊太子,而後再以爲太子復仇爲契機登基號令天下,可他呢?不過是大搖大擺自鳴得意地僭越稱帝而已!”
見李珙面色發黑,杜士儀方纔收起了剛剛的疾言厲色,一字一句地說:“大王日後說話,還請三思而後行。幸虧這不是在大庭廣衆之下,否則犯了衆怒,激起民變,那時候就後悔都來不及了!清者自清,濁者自濁,譁衆取寵的後果,沒有幾個人能承擔得起!”
李隆基此前在宮裡第一次見李珙時,這個兒子就在他面前一口咬定李亨和安祿山確實有勾結,也正是因爲如此,他方纔留意上了這麼個偏妃所生從來不顯眼的皇子。在李珙的幾次入宮之後,他就動起了試着用此子來矯正外頭那番流言的心思。可沒想到正式對上杜士儀,李珙竟是被三言兩語打得潰不成軍,此刻赫然面紅耳赤,下不了臺。儘管這是他預料到的結果,可這實在是太快了!
心中異常憤怒的他恨鐵不成鋼地瞪了李珙一眼,再也沒有在這座宅邸久留的興致,當即站起身道:“二十六郎,杜卿所言,你自己引以爲戒吧!”
李隆基竟然就這麼往外走,預備了這番言論想要討君父歡心,眼下卻大敗虧輸的李珙登時很不甘心。他疾步追上前去,試圖再阻攔一下天子,卻不想杜士儀橫裡一步擋在了他的面前。
“大王且回吧,還請好好回去讀書,若是再被叛賊的那些無恥說辭給矇騙,那就實在是太對不起陛下多年教導了!”
李珙呆呆地看着杜士儀跟在李隆基身後離去,老半天方纔癱軟坐在地上,雙手死死地摳着地上嚴絲合縫的地磚,臉色慘白。有股了足足好一會兒,他突然發出了一聲乾嚎。爲了博得父親歡心,爲了這個機會,他苦心準備了很久,可沒想到李隆基分明對此很嘉賞,杜士儀卻竟然一口咬定李亨是冤枉的。杜士儀就不怕這樣執拗的態度惹惱了天子,就不怕因此被革除官位,甚至丟了性命嗎?
“杜士儀,你會有報應的!”
出門正要登上安車的李隆基驟然聽到豐王宅深處隱約傳來這麼一聲叫嚷,他不禁面色一黑,心底把李珙給罵了個半死。爲了和緩氣氛,他便故作嘆息地對身邊的杜士儀問道:“杜卿可知道,十六王宅中龍子鳳孫衆多,朕爲何要帶你來見這三王?”
戲肉終於來了!
杜士儀暗道了一聲,隨即躬身說道:“請陛下明示。”
“朕兒孫衆多,可成器的卻少,十三郎好文,二十一郎有膽略,而二十六郎則常常能夠另闢蹊徑。如今看來,十三郎和二十一郎也就罷了,二十六郎到底是太過稚嫩。杜卿覺得如何?”
杜士儀當然聽得懂天子這意思。不外乎是說,我這次是專程考察東宮候選人的,穎王和盛王還湊合,但豐王實在是很讓我失望。於是,他也就極其配合地吐出了言簡意賅的四個字:“陛下聖明。”
“朕之前重病難以支撐的這些日子,皇子們都進宮探望過,朕也就擇選了這麼幾個資質尚可的加以考察,十三郎二十一郎和二十六郎都曾進宮多次,朕對他們一度寄予厚望,沒想到……唉,接下來,就去十五郎那裡吧!你之前對二十六郎說的那番話,朕聽着也頗爲心酸,原本只是因爲安賊謠言,而不得不召太子入宮加以保全,誰料太子竟是因爲驚恐憂懼而死。十五郎自幼失母,曾經爲太子抱養,朕每每見了他,便彷彿見了太子一般……”
什麼叫做張嘴能把死人說活,杜士儀算是真正領教了。接下來的一路上,李隆基吐露了對太子李亨之死的痛心,對廣平王建寧王的自盡表示惋惜,再接着,則是都在說明十五皇子永王李璘當年和李亨有多麼情深,不似兄弟更似父子,彷彿選擇性遺忘了死了的李亨還遺留有衆多兒子孫子似的。他只是敷衍似的應和着李隆基那絮絮叨叨的話,從最初的偶爾陪着附和兩句,到漸漸一言不發。
李隆基卻渾然不覺,只是一個人唱着他的獨角戲。
儘管很久不出宮也不上朝的他今天突然這樣外出,又一連去了三座親王宅,人已經異常吃力,可他的精神卻異常亢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