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山郡治真定城,僕固懷恩在與河東方面援軍會合,收復了這裡之後,便一直盼望着坐鎮幽州的史思明能夠做出強烈反應,最好親自率軍前來和他一戰。可結果卻是,他盼星星盼月亮,盼來了郭子儀和程千里的大軍趕到與自己會合,可范陽方面卻是成了縮頭烏龜,甚至連一點動靜都沒有。所以,在杜士儀也率領後軍趕到了之後,親自前去迎接的他忍不住抱怨史思明徒有虛名。
“你僕固將軍遠道奔襲,勢如破竹,就連蔡希德何等大將,也在你的鐵蹄之下狼狽奔逃,史思明若是敢輕率出擊,不怕被人抄了老巢?”
僕固懷恩生性吃軟不吃硬,再加上他是杜士儀一手提拔起來的,此刻聽到主帥一句稱讚,他登時眉開眼笑,精神奕奕。跟在杜士儀身後的僕固碭見慣了父親的這兩種面孔,不禁暗自莞爾,可一同出迎的程千里此前見多了僕固懷恩在底下軍將面前威風凜凜,這會兒言行舉止卻截然不同,他不禁暗地稱奇。
等到程千里亦是見過杜士儀,他身後的顏杲卿上前行禮時,杜士儀卻親手把人攙扶了起來:“常山被圍一月有餘,軍民上下奮戰不休,終使蔡希德安守忠無功而返,顏兄居功至偉。只恨鄴郡叛軍一度拖延了大軍腳步,故而援救不及,我之過也。”
顏杲卿這還是第一次和杜士儀這麼近距離見面。顏家子弟衆多,其中多有顏真卿這樣文名卓著之輩,相形之下,走恩蔭這條路入仕爲官的他一直磕磕絆絆,不要說和名臣兩個字相差很遠,最初一直都是僚佐下官。若非安祿山看重他屢次提拔,年過六旬的他恐怕還在低品上徘徊。他沒有在長安當過京官,只有朝覲時有幸回京數次,每次也就是隨大流拜舞賀新年,班位和杜士儀不知道隔開多遠。可眼下不過第一次交談,他卻只覺得距離一下子被拉近了。
“鄴郡叛軍勢大,元帥能夠分兵一路,僕固老將軍又是不分晝夜奔襲解圍常山,已經竭盡全力,何過之有?都是我不自量力,沒有做好萬全準備,這才以至於叛軍大軍回師河北,死傷軍民無數,還連累得僕固將軍苦戰多日,麾下將士殉難者衆多,就連履謙亦是以身殉城。”說到這裡,顏杲卿亦是深深低下頭去,不願意和任何人直視。可是,耳畔緊跟着傳過來的一句話,卻讓他渾身巨震。
“顏兄不要自責,我這裡卻有一個好消息,令郎以及袁長史之子已經平安救出,如今正在鄴郡安陽養傷。”
顏杲卿登時擡起頭,隨即喜極而泣。他雖對僕固懷恩說過,以大局爲重,不能爲了被叛軍扣押爲人質的那些人而耽誤了戰事,可在心底裡,他無比希望袁履謙的子嗣能夠保全,自己的兒子能夠保全。淚流滿面的他緊緊握着杜士儀的手,這會兒卻是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杜士儀知道這時候安慰人太過蒼白多餘,因此便授意僕固碭來攙扶着顏杲卿,又和僕固懷恩程千里交談了幾句,得知來援的河東軍主將,太原長史王誠光帶着郭子儀去了滋水附近查看橋樑和水文條件,準備將來過河收復定州博陵郡的相關事宜,他便欣然點頭,入城之後第一件事,便是去拜祭袁履謙。
此前在顏杲卿的號召之下,河北大多數州郡便已經舉起義旗反正,雖說在史思明和蔡希德先後回師的情況下,反抗的火種曾經一度熄滅,可如今隨着朝廷大軍再次反攻了回來,到了眼下,還在叛軍手中的便只剩下幽州范陽郡、定州博陵郡、檀州密雲郡、薊州漁陽郡、易州上谷郡、莫州文安郡,總計不過六郡,相較當初席捲河北河南,佔據洛陽的威勢不可同日而語。
而現如今安北大都護府長史張興收復嬀州嬀川郡,進駐薊門關,也就是居庸關,進逼昌平;侯希逸從平州北平郡出兵,佔據薊州漁陽郡邊境的鹽城守捉,洪水守捉,直逼漁陽;而檀州密雲郡雖說暫時無虞,可北面契丹松漠都督府和饒樂都督府已經打得如火如荼,北口守捉岌岌可危。再加上南面唐軍主力數路大軍,幽州城內從安守忠和蔡希德殘兵倉皇逃回之後開始,便陷入了一片慌亂之中。
對於這一幕,史思明拿出了他賴以成功的不二法寶——殺一儆百。在短短三天之內,他便一口氣殺了上百名逃兵,又命麾下精銳巡視內外,在坊間居人當中推行連坐制度,如有裡通官軍者,全部處斬。而早在此之前大半個月,早早就明白局勢倒易的他就已經派出了信使前去長安,希望能夠藉助節節勝利的杜士儀以及昏聵的天子李隆基之間那不可調和的矛盾,爲自己爭取一條生路。
安祿山身死的消息以及安慶緒被俘的消息已經傳回了幽州,史思明自從回返後就自立爲范陽節度使,也不是沒有部下勸過他稱帝自立,可如今叛軍局勢不止是大不如前,而且是岌岌可危,他哪裡會貪圖這一時半會的名分。想到安祿山的屍首至今都不知道遺落在了何處,再想想當年二人一步一步出人頭地的經歷,史思明有時候忍不住會想,是不是叛亂的時機沒有抓好,還是勸安祿山揭竿而起太早了一些。
“大帥,長公子求見,他說,軍中有些鼓譟,蔡希德和安守忠二人也不甚安分。”
對於年長且早已帶兵的長子史朝義,史思明就和安祿山對兩個嫡出的兒子安慶宗和安慶緒一樣,沒有多少父子情分,此刻登時不耐煩地說道:“蔡希德竟然把家底敗成了這樣子,死有餘辜,我不殺他,他還有臉鬧騰?至於安守忠,更是無能透頂,先丟了安慶緒李歸仁,然後又丟下了蔡希德,十足十的跑路將軍,告訴史朝義,先給我殺了安守忠祭旗,否則他自己提頭來見,我也懶得動軍法”
當那親隨出來告訴史朝義這一命令時,這位長公子登時眉頭皺成了一個大疙瘩。蔡希德勉強收攏殘兵七八千人迴歸幽州,安忠志麾下也有三千餘人,後者是因爲跑路跑得快,前者則是因爲到底有些威信,再加上僕固懷恩和河東兵馬全都是剛到,不敢追擊太過。可是,此前安祿山起兵南下,留守的兵馬大爲不足,史思明回來之後第一件事便是大肆徵兵,又用老兵訓練新兵,史朝義麾下的老卒已經調得差不多了。
他如今這區區三千餘新兵,要彈壓住,不出現逃兵就已經千難萬難了,如今父親的命令竟是讓他殺了還保有三千餘人的安守忠,怎麼可能?
可是,史朝義是知道的,父親史思明絕對不是說說而已,到時候如果他殺不了安守忠,死的人就是他此前賈循有心反了安祿山,讓幽州重回大唐,事發之後固然被殺,可誅三族的命令就是史思明親自下的。這樣一個動輒用滅族二字來鎮壓軍心民意的父親,又根本不喜歡他這個兒子,他如何敢違背?
“長公子,總之你小心些,大帥自從得知陛下死訊之後,心情一直很不好。”史朝義爲人不像史思明那樣暴虐,對下頭人素來體恤,所以那親隨也不吝多提點兩句,“尤其是聽到安慶宗和安慶緒兄弟一個陣前喊話,令我軍士氣低落,一個暗害陛下,大帥背地裡罵過好幾次了,說是豎子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恨不能早勸陛下殺之”
史朝義忍不住打了個寒噤。他二話不說接下腰間一枚玉佩塞在這親隨手中,誠懇道了一聲謝,繼而就大步離去。等到他帶着親兵回到了自己軍中,和他那些親信將校一說此事,果然,立時三刻他們就炸開了鍋,全都是反對的。可史朝義只是說了一句話,他們便鴉雀無聲。
“誰敢當面去對父帥說,此事不可能辦到?”環視衆將一眼,史朝義便面帶黯然,繼續說道,“安守忠大軍就在城內,若是貿然殺了他,哪怕成功,城中也會一片騷亂,所以,我決心親自去見他一面。如果能夠說服他誠心投效父帥,不玩小花樣,也許父帥會網開一面。總而言之,你們不用再勸,盡人事,聽天命。”
身爲史思明的長子,史朝義連盡人事,聽天命的話都說出來了,衆將無不又悲憤,又無奈。等史朝義猶如交待遺言一般,叮囑了他們好些事情後,只帶了幾個親隨便悄然離開,衆將面面相覷了一陣子之後,突然有人怒罵了一句:“想當初李隆基殺子殺孫,咱們還笑話這個皇帝簡直昏聵得無可救藥了,活該被陛下取而代之。可現如今看看陛下,看看大帥,還不是一個個都是父子相殘,簡直是……”
其他人雖沒有跟着罵,可那發黑的臉色足以說明一切。當衆人四散回營的時候,也不知道是誰低聲說道:“杜士儀到底只生了兩個兒子,就沒這爛事”
想想史思明身邊女人衆多,卻沒一個統領後院的正夫人,諸子不分嫡庶,卻偏寵幼子史朝清,庶長子史朝義反而視若敝屣,他們頓時又不做聲了。到最後,總算有人憋出了一句話來:“到底是後院不寧,殃及前頭正事陛下偏寵段夫人,咱們大帥偏寵辛夫人,一碗水都沒端平,談什麼治國平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