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同杜士儀曾經的評價那樣,如今的龍武軍早已經沒有了軍魂。而且,享有極高威信的陳玄禮不在此處,剛剛驟然經歷鉅變之際,有膽色先拔出兵器警戒的人十中無一,更多的人全都在顧慮自己身處鎮遠軍中,貿貿然的衝動可能會丟了性命。也正因爲如此,雖則有人高聲叫囂把矛頭指向了高力士,可竟然沒有第二個人接話茬。反而是當杜士儀徐步從將他們團團圍攏的牙兵中間走過,說出了那一番話時,他們騷動更大。
他們只是當兵混一口飯吃,可先是身不由己地被人驅趕離開長安丟下親友護着天子西逃,而後又有人被鼓動着去攻打宣陽坊杜宅和平康坊崔宅,接二連三的變故後,每一個人都失去了身邊的不少袍澤,他們甚至都不知道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他們只知道,從前在長安城中能夠橫着走的北門禁軍成了被無數百姓唾罵的對象,而他們那些優厚的待遇更是成了被戳脊梁骨的理由!
而這一切的背後,都是天子,是天子要丟下長安,所以要他們扈從,也是天子要暗害忠臣良將,所以給他們下的亂命!
“是他!就是這個張懷宗瞎嚷嚷,說什麼是高大將軍身邊的人行刺南陽王!”
隨着這一個突然爆發的聲音,騷動的禁軍之中突然傳來了一陣吵嚷,緊跟着彷彿竟是扭打了起來。不過一會兒,就有三五個兵卒押了一個鼻青臉腫的人出來,卻是徑直往杜士儀走去。杜士儀左右的牙兵本想上前阻攔,卻被杜士儀舉手攔住,只能滿臉警惕地看着這些人上了前。
“杜元帥,我知道,咱們龍武軍如今成了過街老鼠,雖還不至於人人喊打,可已經沒人信咱們了!可我們也是吃這碗軍飯的,我們也不想被人瞧不起!這次受命扈從南陽王到幽州來,好多留在長安城的弟兄們羨慕我們,因爲他們覺得,我們這是走了天大的好運,我們也許能在前頭建功立業!雖說咱們來晚了,杜元帥和各位大帥將軍已經把仗打完了,已經收復了河北,可我們還是心裡高興,甚至想着怎麼開口說一說,留着我們守邊!”
那爲首的中年漢子突然屈膝跪了下來,一字一句地說道:“我們不想讓別人戳着我們的脊樑骨,罵我們只是保護那個昏君的鷹犬!”
“我們不是鷹犬!”
“我們不想當鷹犬!”
隨着這幾個排衆而出押人過來的漢子紛紛跪下如此陳情,那邊廂的龍武軍將士當中,竟也爆發出了一陣類似的呼喊。這數月以來,從貞觀年間至今始終在不斷髮展壯大的北門四軍遭遇重創,有的人彷徨,有的人屈辱,有的人無所適從,也有的人被各種各樣的誘惑晃花了眼睛。可還有很多人只是揣着一個樸素的願望,那就是能至少昂首挺胸地走路!
杜士儀並沒有想到會發生這樣的變化,他見那個被人押來的張懷宗跪在地上簌簌發抖,尤其是聽着身後那些此起彼伏的叫嚷,肩膀不停地顫動着,彷彿隨時隨地都會癱軟下來,他不禁嘆息了一聲,隨即沉聲說道:“左右龍武軍,前身是萬騎,而萬騎的前身則是千騎,是百騎,全都是從精銳之中挑選出來的精銳!既然是勇士,那麼有勇士的志氣、膽色,魄力,這纔有軍魂!之前我在馬嵬驛,在長安,看到北門四軍的樣子,曾經覺得無藥可救了,可現如今聽到你們這樣的呼聲,我不得不說,我還是錯了,但凡還有想要挺胸擡頭的念想,那就還有救!”
說到這裡,杜士儀突然一腳踹倒了那個抖得越發如篩糠似的傢伙,冷冷問道:“你和高力士有仇?”
張懷宗萬萬沒想到會被軍中同僚給揪出來,捱了那一腳後,更是心亂如麻,下意識地說道:“無仇。”
“那就是剛剛我說的,你想要把今日此事栽到我杜士儀身上?”
“是……不不不,不是我想這麼幹的,只是離京之前有人給了我一大筆錢,一大筆可供我一家人富貴的錢!”張懷宗突然反應了過來,連滾帶爬想要去抱杜士儀的大腿,卻被那些早有提防的牙兵們死死攔住。不得已之下,他只能連磕了幾個頭,最後帶着哭腔說道,“杜元帥,杜元帥,我只知道如果有人行刺南陽王,就這麼立刻嚷嚷出來,所以才送了我那筆錢,我剛剛那位置根本就看不清是誰動的手!”
和剛剛那個行刺不成便打算自盡的刺客相比,眼前這個眼淚鼻涕一塊流的傢伙顯然只是個怕死的小人物。面對這樣的傢伙,杜士儀卻生出了最深的憎惡:“你是說,如果發現有人行刺南陽王,就嚷嚷說是高力士的人下手?既然你早已經知道此事可能發生,卻又事先不報,事後又妄圖上躥下跳引起動亂,簡直是居心可惡,罪該萬死!來人,給我將此人押下去,杖斃之後懸首城門!”
“杜元帥饒命啊,我只是聽命行事,我什麼都不知道,杜元帥饒命啊!”
即使在幾個彪形大漢上前來拖人的時候,張懷宗還在大喊大叫拼命求饒。隨着嘴裡被塞了一團麻布,他很快再也沒辦法叫出聲來,四隻手腳全都被人死死拽住。當他被拖到大庭廣衆之下摁倒在刑臺上,大棍子一下一下打下來,剛剛那些爲今日發生這件事呆滯的人方纔驚醒過來。
程千里就趕上前來,字斟句酌地勸解道:“元帥,打殺了此人固然解氣,可他終究……”
“他終究什麼?一個只不過是得了錢,就可以對刺客混入欽使隨扈之中這件事保持緘默,就可以在事發之後亂叫亂嚷挑起事端的無行小人,他自己都已經說了自己什麼都不知道,那還留他一命何用?”杜士儀不等程千里說完就打斷了他的話,毫不留情地說道,“這種人,我恨不得有多少殺多少,如此天下就再無動亂!”
直到這時候,李係方纔終於完全回過神。他扶着魚朝恩站起身,可這會兒身上無處不疼,雙股油皮磨破反而只是小事了。他長在宮中,對於世事人情都不太瞭然,可對於陰謀詭計卻是天生的敏感。高力士身邊的人想要行刺他,而高力士本人卻在關鍵時刻撞開了他,之後奪刃受傷,杜士儀又說出了這樣一番激烈的言辭,驟然大怒下令杖斃那個張懷宗——這一連串的過程環環相扣,足以讓他推測到隱藏的真相,心中不禁發寒。
杜士儀已經收復了幽州城,光復河北全境,他這個南陽王對其來說無足輕重,犯不着對他如何。可如果是他在這鎮遠軍遇刺,不明不白死了,那麼接下來呢?到時候會是怎樣的紛亂之局?虧他還打算用什麼苦肉計,他那祖父根本就沒想過讓他活着回去!
李係深深吸了一口氣,突然大聲說道:“杜元帥,剛剛僕固將軍在迎接時問我,此次千里跋涉到幽州來,是爲了頒什麼樣的制書,我本來羞於言說,可卻沒想到我這樣無足輕重的一個皇孫,竟然還有宵小打算行刺!我今日實話告訴杜元帥和各位將軍,以及諸多一路血戰收復河北道的勇士,我此來是替陛下招降史思明,陛下不但許了史思明保有其麾下人馬,以及三郡之地,而且還冊封其爲幽薊節度使!”
此事杜士儀此前在堂上對郭子儀等一衆大將挑明,可因爲時間所限,軍中上下還有一大半人不知道,一時四面一片譁然,就連那些龍武軍的將士亦是爲之沸騰了。而李係彷彿是語不驚人死不休,緊跟着又忿然叫道:“而且,除了這一道制書之外,陛下還給了我另外一道墨敕!”
魚朝恩暗贊李係在關鍵時刻總算是大徹大悟了,連忙趕上前來,解下了自己一直以來晝夜不曾離身的那個包袱,從中取出了一道白麻紙製書,雙手呈遞了上去。韋見素剛剛被連番變故已經給弄懵了,此刻見李係拿出了這東西,一直保管着招降史思明那道制書的他登時爲之大訝。要知道,他手裡那道制書,都是李隆基幾乎以死相逼方纔從中書門下勉強通過的,現如今這另外一道旨意顯然沒有經過正規的程序,只是一道墨敕中旨而已!
一想到自己的命險些就不明不白送了,李係便忿然接過魚朝恩手中的墨敕中旨,就這麼徑直丟在了地上:“自從安賊叛亂以來,若無杜元帥力挽狂瀾,整個大唐幾乎遭了大劫,可陛下身爲人主,卻不但幾次三番背後使手段,我這次出來的時候,卻還召我面授機宜,免杜元帥招討元帥之職,令我接任!我雖爲皇孫,卻從不涉軍旅之事,又沒有尺寸之功,怎敢挾此墨敕中旨任免大將?”
李係越說越是憤怒,擡起腳來就想要往那墨敕中旨上踩去,可最終還是硬生生止住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竟是就這麼自然而然淚流滿面:“想當初只因安賊所謂擁戴太子的口號,阿爺和我一雙兄弟便慘遭陛下毒手,現如今亂事初平,我便險些又遭暗算,請杜元帥和各位將軍,諸位軍中勇士,爲我東宮一脈做主!”
在無數雙眼睛的注視下,李係這位堂堂大唐皇孫,南陽郡王,竟是推金山倒玉柱,就這麼往杜士儀等諸軍將士拜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