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乃古九州之一,其城又稱薊城,南北九里,東西七裡,開十門。歷經兩漢南北朝至隋,此地一直都爲北地重鎮。隋時開永濟渠,引沁水南通黃河,更是彌補了幽州水路不便的缺憾,直到如今,這條水路依舊可稱得上是幽州的生命線。而自從先天二年設幽州節度使以來,此地所轄軍馬便越來越多。尤其幽州城中駐經略軍三萬,最是重中之重
從前只聽說過幽燕民風彪悍,自從此前入嬀州境內開始,杜士儀便感覺到了這裡和長安截然不同的民風。大約因爲邊境多戰事,偶爾遇到的路上百姓多半佩戴兵器,縱使儒生模樣的年輕人也都帶着刀劍,至於那些策馬呼嘯而過的純粹武人,那就更加不計其數了,尤其是越靠近幽州,這種趨勢就越明顯。進幽州城時,他就只見門洞前那黑黝黝的鐵拒馬流露出了尖銳的鋒芒,守門的軍卒更是比沿途所見的各座城鎮嚴格數倍,甚至連那些堆滿糧袋的大車,不時都有人抽出刀來狠狠扎入其間,顯然是以防奸細混入。
等輪到杜士儀這一行人入城的時候,一路上無往不利的那份過所,亦是被人仔仔細細覈查了好幾倍,最後那身材高大的小卒乾脆就把隊正都叫了過來,當着杜士儀等人的面毫不客氣地說道:“從幷州太原城到咱們幽州,好端端的恆州不走,非要繞這麼遠的路,極其可疑而且,這是京兆府開出來的過所,往日由戶曹參軍事簽押即可,這上頭卻是蓋着京兆尹的大印分明是這些人不知道過所的規矩,假造過所公文”
說到最後,那約摸十六七歲的小卒已經是口氣異常嚴厲,恨不得隊正一聲令下,他就立時叫來人將這一行人全部拿下。然而,讓他疑惑的是,平日比他更加嚴苛的隊正卻在翻來覆去盯着那過所和往來州縣的簽押之後,又看了名姓,若有所思地擡起頭來端詳了杜士儀好一會兒,最終含笑說道:“幽州乃北地重鎮,故而查驗極其嚴格,他年輕頂真,杜郎君還請不要放在心上。”
杜士儀見那小卒用幾乎可把眼睛瞪出來的神態盯着自己,頓時不禁莞爾,親自策馬上前接過那隊正雙手呈過來的過所,他便笑着說道:“哪裡,不知者不罪。更何況,城門口有這樣火眼金睛的勇士守着,纔不虞混進了奸人。我沿路所經那麼多州縣,可沒人如他這般利眼。”
“那是他才調到城門戍守,故而沒見過這等不同的過所。”
隊正客客氣氣側身讓開,又大手一撈把自己麾下那小兵拉了過來,本以爲杜士儀這一行人通過也就罷了。誰知道杜士儀路過自己身側的時候,竟是又勒住了馬,看着自己身邊那小卒饒有興致地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生怕自己頗爲喜愛的這小子一不留神又說錯話,隊正連忙代他說道:“他是前幽州都督張大帥巡視平州回來,因見他年紀輕輕便擅騎射,故而從平州調了回來,一直在都督府爲帳下護衛。可後來張大帥奉命調任幷州長史,他這直性子卻是開罪了都督府中的陳司馬,這才調了城門戍守。張大帥因喜他虎背熊腰,武藝嫺熟,還親自給他改了名字。他姓侯,張大帥賜名希逸。”
侯希逸?
杜士儀若有所思地看着這個滿臉無畏的小卒,當即笑着點了點頭道:“怪不得能讓張大帥親自從平州調人,武藝高又心細,果然勇士”
等到杜士儀這一行人通過門洞,漸漸不見了蹤影,隊正方纔鬆開了剛剛死死鉗住了身邊侯希逸的手。見其滿臉的不高興,他隨手招呼了剩餘的兵卒繼續盤查來往行人,這才把這比自己還高大的小子拖到了一邊,低聲說道:“日後若是看到這種蓋印和尋常不同的過所,多長一個心眼。頂真不是壞事,可也得分得清楚人。剛剛那過所上的姓名籍貫寫得清清楚楚,你就沒瞧出什麼?”
侯希逸皺了皺眉,隨即甕聲甕氣地說道:“沒看出來……我只知道,好好的近路平路不走,非得繞道走邊路,必然非奸即盜再說了,看他們這一行人全都是騎馬的,就算是繞道邊路,也不用這麼多天才到達幽州,說不定還往塞外偷偷運了什麼東西”
雖說對這個從都督府淪落到看城門的小子一直都頗爲愛護,可此刻聽這小子越說越過頭了,隊正不禁爲之氣結,恨不得用手去敲那猶如石頭一般的腦袋:“你這不開竅的小子京兆杜十九郎自從今歲進士科名列甲第奪下狀元郎之後,一時名聲傳遍南北,再加上奉旨觀風,你居然不知道人家的名字,還指斥人家走私該記住的那些郡望和姓氏你就該好好記住,再這麼下去,你就和我這樣看一輩子的城門吧聽說新任都督已經到了南門,幸好沒走這兒,否則你再看走眼說錯話,這可就沒有剛剛杜郎君那麼便宜了”
等隊正恨鐵不成鋼地撂下自己去前頭忙活了,侯希逸方纔有些茫然地思量了起來。好容易想起是有這麼一回事,他不禁耷拉下了腦袋,繼而便氣餒地自言自語嘟囔道:“我怎麼知道一個狀元郎會從那種出人意料的路線到幽州來……進士有什麼了不起,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哪裡比得上一身好武藝來得實際?他能上陣麼?再說了,王大帥是久經戰陣的英雄,我看誰也不會把他看走眼”
對於那個城門偶遇的頂真小卒,杜士儀雖暗暗記下了,但一時也沒工夫去理會。幽州城中凡四五十坊,初來乍到的他自然人生地不熟。好在隨行的衛士既是張說挑選,自然有來過幽州的老馬識途之人,三拐兩繞就將他帶到了軍都坊中的幽州都督府。到門前求見時,杜士儀想到自從張說調任之後,幽州都督並未委任新人,正打算說要求見幽州長史或是司馬,卻只見一行朱衣青衣官員行色匆匆地從裡頭出來。
“快快這幽州都督空缺了這麼久,怎麼聖人偏偏是點了王竣來”
“王大帥也是的,不是聽說大半個月前還在朔方嗎?怎麼突然就到了幽州來”
“還不是因爲中受降城防患未然有功,如今王大帥已經是兵部尚書了,十有八九隻是到幽州來轉一圈而已”
杜士儀聽着這些喧譁之聲,又聽到那個熟悉的名字,他躊躇片刻,終究還是沒有貿然上前報名。眼看着這些官員紛紛上馬急急忙忙往城外趕,加上黑壓壓的足有上百,他想了想便回頭看着赤畢等人說道:“看來今日是幽州都督履新,咱們也跟着去看看熱鬧如何?”
衆人都不想會撞着這麼巧,知道固安公主身份的赤畢和嶽五娘都明白,若事關奚地軍情,自然是稟報新任幽州都督王竣,比報給其他屬官更合適,此刻自然都答應了。等到衆人遠遠追着前頭那些官員出了軍都坊,又順着一條長街直奔南門的時候,杜士儀不禁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
這王竣是從西北來,怎麼會走的南門?
南門口已經是徹底被聞訊而來的幽州軍馬看管了起來。當長史和二位司馬,以及衆多屬官匆匆趕了上前的時候,原以爲新官上任的王竣總會客套兩句,卻不料對方高踞馬上,用馬鞭隨處一指四周那些兵馬,竟是厲聲喝道:“這光天白日的,我是來上任,又不是打進城,需要動用這麼多人?”
還不等人解釋,王竣又聲色俱厲地說道:“全部回營,不用這種不必要的排場有心擺這些場面,各位不妨把幽州所轄的軍馬近況都給我好好梳理梳理。我剛剛纔沿着幽州城的十座城門巡視了一圈,眼下立時便要聽稟報還有,奚族和契丹聽說近來打得一團糟,究竟什麼情形,我也想聽個明白廢話少說,先回幽州都督府再說”
眼看王竣說完一馬當先打馬就走,幽州都督府上下官員頓時全都措手不及,遠遠聽到了剛剛那些話的杜士儀頓時對這位從朔方調任到此的大將生出了一個直觀十分的印象。和時而破口大罵時而文質彬彬的張說相比,王竣顯然是個更雷厲風行的人。既然如此,他受固安公主之託前來通報奚地軍情,總算是更有幾分把握。
儘管匆匆而來,這又要匆匆趕回幽州都督府,然而,赤畢等人瞻仰了王竣這風采,又看到幽州都督府那些官員吃癟的吃癟,惱怒的惱怒,偏生又敢怒不敢言地上馬去追王竣,一時都覺得沒白跑這一趟,跟着杜士儀往回趕的時候,赤畢甚至還忍俊不禁地說道:“這王大帥和張使君還真是看似不同,卻又有相同之處。”
“一朝天子一朝臣,張使君上任幷州,就連他之前提拔上來的一個小卒,都督府都容不下,如今王大帥如此眼睛裡不揉沙子的秉性一上任,吃苦頭的人就更多了。”
杜士儀隨口答了一句,等再次拐進了軍都坊幽州都督府前頭那條十字街,他堪堪到門前勒住了馬。隨着身下坐騎一聲長嘶,見那些個尚未來得及進去的屬官以及門前守卒全都看了過來,他便徑直躍下馬背,快步到門前朗聲說道:“京兆杜十九奉旨觀風北地,今有奚地緊要軍情面稟王大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