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杜士儀的第一觀感不同,李魯蘇這一次卻是極其雷厲風行,次日再次相見的時候,他便滿臉歉意沉痛地表示,儘管兄長新喪,但自己必須要擔負起作爲奚族之主的職責,率軍前往邊地鎮守,不讓契丹人越過雷池一步。即便固安公主對其這番言行舉止很不以爲然,更得到杜士儀示警,可她在奚族固然有些威望,在這種軍國大事上卻不可能指手畫腳,只能不置可否地囑咐李魯蘇小心行事。
儘管誰都知道,固安公主這一回來,哪怕李魯蘇身邊早已有多位奚女,正妻之位卻非公主莫屬,但如今既是朝廷旨意未下,李魯蘇在固安公主面前,自然仍然客客氣氣將其當做大嫂看待,此刻連聲應是。可他緊跟着便又笑容可掬地轉向了杜士儀,用無比誠懇的態度表達了自己無法好好接待尊貴唐使的歉意,隨即又以中原人的禮節,行了一個深深的長揖。
“如今奚族不寧,公主驟然迴歸,又身體不好,還請杜郎君能夠在奚王牙帳多停留幾天,讓公主不至於思鄉寂寞。等他日我領兵回來,一定重重相謝,上表皇帝陛下,爲杜郎君請功。”
這一番話說得有理有情,比之前王竣那一番命令多於請求的話卻是動聽多了,杜士儀倘若沒有侯希逸的示警,興許還會真以爲李魯蘇是對固安公主一往情深,抑或是顧慮大唐朝廷,可此刻不免多出了深深的疑心來。他口中固然答應,可等到李魯蘇離開固安公主的大帳時,他立刻吩咐左右去外頭看着,隨即上前說道:“貴主可有什麼想法?”
“李大酯雖與我無子,但還和幾個奚女生過兒子,但突厥也好,契丹也罷,哪怕是奚人,更奉行的是強者爲尊。李魯蘇身爲李大酯的三弟,武力平平,爲人卻有幾分狡黠,所以李大酯那些忠心屬下都肯擁立他,他作爲新王,要帶兵建功服衆,這也是應該的。中原有句古話,哀兵必勝,如今這也是差不多的道理。當然,奚人對於生死不像中原人那般看重,你來的時候,看見了老哈河對面那片樹林沒有?”
杜士儀不知道固安公主爲什麼問這個,愣了一愣方纔點了點頭。然而,下一刻固安公主說出來的話,卻讓他倒吸一口涼氣。
“李大酯的屍體,如今就吊在這其中一棵樹上,而之前戰死之後找回屍骨的其他人,也全都吊在一棵棵樹上。契丹和奚人的喪葬都是如此,三年之後再行收殮,所以死了就是死了,未亡人更不要指望有人尊崇。除了我這個大唐公主之外,李大酯的其他女人,早就被李魯蘇收在了帳中。”說到這裡,固安公主頓了一頓,這才若有所思地說道,“至於他特意要留下你在奚王牙帳,這實在不符合常理,你需得多加小心”
再一次設身處地體會了固安公主身在異鄉險地的艱辛,杜士儀不禁重重點了點頭。等回到帳中,他便把衛士和赤畢等護衛全都召集了起來。此番跟來的,除了幽州都督府派遣的五十衛士之外,還有他當初從幷州大都督府帶來的數十衛士,再加上赤畢等人,總共兵馬尚不足一百。放在這偌大的奚王牙帳,即便李魯蘇一下子帶走了最精銳的四千兵馬,但也翻不出一個水聲來。若非固安公主手中,還捏着一支三百左右的奚人親衛,再加下嫁時所帶的二百唐軍護衛,他們便相當於可以隨便被人拿捏的肉丸。好在,化名裴晗的公冶絕,不知道因爲是前王心腹還是什麼緣故,竟被留了下來。
一晃李魯蘇帶兵離開便是五六日,奚王牙帳中一片風平浪靜。留守的族老但凡有事總會恭恭敬敬前來稟告固安公主,而杜士儀所帶的這一行人,也都被人禮敬有加,別說大沖突,就連小紛爭也一樁都沒發生過。可越是如此,杜士儀心裡越覺得不安。而侯希逸認識的幾個人全都在李魯蘇帶走的兵馬中,即便侯希逸精通各種外語,卻總不可能從完全陌生的人口中套出話。無奈之下,杜士儀索性把人留在身邊,專心讓人教自己突擊奚語。
只有悄悄摸到公冶絕帳中的嶽五娘,從前者口中問出了一句要緊話來:“李魯蘇一走,奚王牙帳空虛,說不定會有人趁虛而入。”
彷彿是一語成讖,便在一個雪天午後,一支兵馬驟然出現在了奚王牙帳的西北面,遙望似有兩千餘。按照奚人的規矩,奚王牙帳中要留下超過五百的精銳用於拱衛王庭,然而如今大戰之後,李魯蘇又帶兵遠走,這一條自然再也無法確保。因而,當大軍來臨的消息傳遍牙帳上下時,留守的婦孺們固然也都握緊了刀劍弓箭,可當那邊旌旗招展,打出的旗幟赫然是奚族其他三部的旗號時,上上下下頓時更是一片譁然。
“沒想到趁虛而入的不是契丹人,也不是突厥人,而是其他三部的奚人”固安公主怒不可遏地摔了自己從長安帶出來,一直視若珍寶的一個白瓷盅,面上滿是難以掩飾的盛怒,“李魯蘇是故意的,他故意留着我們在這兒,然後讓人趁虛而入。倘若我等有什麼閃失,他就能名正言順地上書唐廷爲我等報仇聖人如今正在勵精圖治的時候,斷然不會對這樣大的挑釁置之不理”
事已至此,杜士儀知道如今只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得到稟報,說是那三部兵馬在不遠處紮營,他突然開口說道:“若照此說來,奚王牙帳中既有李魯蘇的眼線,應該也有其餘三部兵馬的內應纔是。”
“內應”
固安公主深深吸了一口氣,正要開口說話時,就只聽外頭傳來了一陣喧譁吵鬧。眉頭大皺的她立時吩咐張耀去外頭打聽,不多時,張耀便匆匆忙忙衝了進來,面色一片蒼白:“貴主,是奉大王之命留守的塞默羯。他說三部俟斤命人來言,今契丹勢大,不可力敵,請收拾牙帳兵馬往投突厥。”
“他竟敢讓我堂堂大唐公主去投突厥”
“貴主……”張耀已經連站都有些站不穩了,可剛剛那番話她必須原原本本稟報主人知曉,停頓了好一會兒方纔一字一句地說道,“他說,前王戰歿,姬妾應當殉死,今大王帳中從前王收來的姬妾,已經悉數令他們自盡。貴主乃大唐公主,是奔突厥求生,還是如她們一般殉死,請自己選一條路。至於杜郎君既是名揚天下的俊傑,想必投奔突厥時,突厥毗伽可汗必然會倒履相迎”
“好大的胃口”
想到如今處於有生以來最危險的境地,杜士儀只覺得除了緊張之外,尚有一種說不出的激憤。再看固安公主,那面色亦是一片潮紅,秀美的雙手緊緊絞在了一起。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便看着張耀說道:“他到這裡來是一個人,還是追隨者衆多?貴主的那些奚人護衛眼下如何?”
見杜士儀神情還算鎮定,又見固安公主沒有吭聲,張耀終於也沉住了氣,想了想就說道:“他身後跟着幾個族老,但都是如今的大王棄之不用的人。至於貴主的奚人護衛,前幾天就遵從指令調到了大帳周圍戍衛,看樣子並未露出反叛的意思。可不怕一萬,只怕萬一……”
“沒有什麼萬一”
固安公主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斬釘截鐵地說道:“你讓那塞默羯帶着他的人去對那三部的俟斤說,我和杜郎君請他們在河畔商談。如果他們有膽量,那麼就和我們一樣,只帶兩名從人前往,如果他們不敢,那麼不妨就等着一戰他們三部想要去投奔突厥牙帳,那麼就先從這奚王牙帳碾過去奚族五部還能剩下多少人,就看他們自己的決斷了
眼見張耀深深俯首應命而去,杜士儀不禁用敬服的目光看向了固安公主。只見這位剛剛擲地有聲的大唐公主緩緩坐倒了下來,隨即對他苦笑道:“李魯蘇這一次是失算了,恐怕他也未必想到這些傢伙都打算去投突厥杜十九郎,這一次我不得不對他如此說,連累你了。只是這三部的俟斤既然連你都不放過,顯然已經是心中有了偏向。如果你避而不去,他們必不敢與會”
“這種時候倘若還畏首畏尾,不能同舟共濟,只是自尋死路而已。”杜士儀拱了拱手,旋即誠懇地說道,“貴主久在奚王牙帳,而且對奚族上下人事瞭若指掌,我當然唯貴主馬首是瞻。只不過眼下雖把塞默羯等人趕了出去,可他必然還會留人在營中煽動挑撥,貴主不可不防。”
“你說得沒錯。”固安公主輕輕點了點頭,隨即便嫣然笑道,“我一直很羨慕公孫大家和嶽娘子那絕世而獨立的風采,雖則我的劍術不及她們萬一,雖則我的弓箭準頭不過比擬那些奚人婦孺,雖則我不知道有多少人願意聽我的話,但現在沒有退路,只能向前杜十九郎,煩勞把牆上那把弓箭取下來給我。”
杜士儀看到牆上那把黝黑的大弓,連忙快步上得前去,等取回來雙手呈給了固安公主,她神情複雜地撫摸着那粗樸的造型,許久才低聲說道:“這是我嫁到奚地之後,因緣巧合得到的東西,傳言是當年平陽公主的隨身之物。耀兒說這不過別人穿鑿附會擡高其值,但我一直信之不疑。除卻射靶,我從來沒真正用過它,前次逃亡之時,我將其藏在了馬車隔層中,這一次,興許是我第一次真正用它,興許也是最後一次。當此之際,先當戮力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