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又從窗口照了進來。
杜士儀躺在臥牀上,眼睛看着窗外那碧翠的竹林出神。這些天身體好轉,自己努力嘗試後漸漸能夠翻身甚至起身,他也漸漸打算把實情告知一直在身邊陪伴的杜十三娘。於是,當聽到外間彷彿有一陣動靜,擡眼望去便發現是一身青衣的竹影時,他習慣性地瞥了一眼竹影手中食牀上那幾樣飯食,見又是粟米飯,兩樣菜蔬,還有一個雞蛋,忍不住又朝其背後看了看,突然開口問道:“十三娘呢?”
聽到這簡簡單單的四個字,竹影先是一愣,隨即便露出了驚喜交加的表情。杜士儀病到後來,儘管還能吃得下飯,喝得下水,可其餘樣樣都要人服侍,如今卻終於能夠開口,豈不是表示有所轉機?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放下手中食牀後,就到臥牀邊屈膝半跪了下來。
“恭喜郎君,終於能開口說話了!”
“有什麼可恭喜的,我又不是天生啞巴!”
看到杜士儀沒好氣地吐出了這麼一句話,想起這些天杜十三孃的苦苦支撐,竹影誤以爲他還在自暴自棄,因而輕輕咬了咬嘴脣,便大膽說道:“郎君,娘子爲了替你求醫,不遠千里從京兆趕到嵩山,每日省吃儉用,唯一一個雞蛋也都省了給郎君。如今郎君既然能夠說話了,還請念着娘子一片苦心,打起精神多吃些東西,好好養病,也不枉娘子一日日去嵩陽觀求醫問藥。”
儘管已經無奈決定坦然接受這個人生,接受杜十三娘這個妹妹,但聽到這樣的說教,杜士儀立時眉頭一挑。之前那些度日如年的日子,他一天天數得清清楚楚。落入了這陌生的時代,陌生的地方,莫名其妙就成了另外一個人,這一切都是因爲那個別人口中江郎才盡,泯然衆人矣的傢伙自暴自棄尋死!就因爲一場大病之後才華盡失,不能做出讓人誇獎的詩文,至於狠心地撇下唯一相依爲命的妹妹嗎!
見杜士儀出神不說話,竹影想起杜十三娘今日出門時說的話,忍不住又苦口婆心地說道:“郎君,婢子沒讀過書,說不出那些大道理。可郎君不過就是病了一場,又不是恢復不過來,何苦這麼灰心!娘子在你這阿兄面前一直強顏歡笑,可背地裡哭過多少回了。郎君剛剛不是問娘子上哪兒去了嗎,她今天是鐵了心去嵩陽觀跪求,不求得那位孫道長出來,她就打算跪死在那兒了!自從郎君病了,娘子她小小年紀奔前走後受苦受累,卻從沒有過任何抱怨,郎君就算不爲自己着想,也請爲娘子着想,好好把身體養好!”
此話一出,杜士儀頓時大吃一驚。這些天來,杜十三娘常常守在他的牀前,從擦臉餵飯送水服藥,林林總總盡是對兄長的孺慕和關切。即便他和這身體裡本該存在的那個人截然不同,儘管他還是不那麼願意承認憑空多出來的那些記憶,可他終究承那個小丫頭的情。畢竟,要不是一直有她帶着竹影精心看護服侍,他也捱不過這些天!
就在這時候,他只覺眼前驟然閃過一道刺眼的白光,緊跟着,窗外傳來了一聲轟然炸響。幾十天的臥牀不起讓他的反應慢了許多,片刻方纔醒悟到竟是打雷了。而竹影倏然間轉頭看着窗外,隨即面色發白地說道:“糟了,娘子還在嵩陽觀前頭跪着呢!這山雨來得最快,我得去瞧瞧!”竹影說着便蹭地站起身來,三步並兩步往外趕去。
杜士儀待要叫她時,卻已經聽到了外間開門撐傘,以及衝入雨幕的腳步聲。想了又想,他最終支撐着坐直了身體,這個晚間已經嘗試過很多次的動作果然毫無滯澀地完成了,待到掙扎下地,他卻只覺得兩條腿直打顫,彷彿下一刻就會支撐不住身體。直到如同蹣跚學步似的,在狹小的空間中試着走了幾圈,他才勉強找回了那種腳踏實地走路的感覺。然而,如是來來回回走了不知道多久,他卻只聽到那瓢潑大雨聲,可去了許久的竹影一直不見蹤影,一時越來越心焦。
想想杜十三娘一個稚齡女童此刻正在雨中受凍,他思量再三,終於還是拖着沉重的步子繞過格扇到了外間。外間同樣只有寥寥幾樣簡陋的傢俱,他吃力地東翻西找了好一會兒,最終尋到了一頂落滿灰塵的斗笠以及一件蓑衣,當下胡亂穿到了身上,也顧不上再去找木屐便打開了房門。開門的剎那間,呼嘯山風席捲了無數雨絲往身上襲來,陰寒刺骨,他竟是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且不說雨中走一趟他是否支撐得住,最要緊的是,他不知道嵩陽觀在哪!
就在他猶疑之際,雨幕盡頭彷彿有一個撐傘人踉踉蹌蹌回來。等到那撐傘的人漸漸近了,杜士儀立時認出那已經裂開了一個大口子的傘下渾身溼透的人赫然是竹影。
而竹影撐傘到了屋子前,看到門前那個身穿斗笠蓑衣的人,先是一愣,待看到那人擡了擡頭頂的斗笠,她立時疾步衝了過來,就在雨中噗通跪下了。
“郎君,求求你去勸勸娘子吧!我都說了你已經能說話了,可怎麼勸她都不聽都不信,死活還跪在嵩陽觀前,可觀中已經把門關上了!”
“別囉嗦了,攙着我!”
雖不知道杜士儀怎就突然能說話能下地了,但竹影已經顧不得去想那許多。她也沒空理會自己那半邊溼淋淋的身子,咬了咬牙就大步走上前來,一把攙扶住了杜士儀的右邊胳膊。才走了十幾步,她只覺旁邊人彷彿大多數重量都壓在自己身上,一時滿頭大汗,可想起杜十三娘此前跪在雨中那搖搖欲墜的樣子,她又是一陣心急如焚,連忙深深吸了一口氣勉力加快了腳步。
從大雨中那泥濘的小徑來到了外頭的那條石板路,杜士儀已經感到腳下一陣陣發飄。好在那斗笠和蓑衣雖說顯見蒙塵已久,在這大雨之中卻遠比竹影的那一把破油傘管用,眼見這個渾身溼透的婢女一手扶着自己一手打傘,面色蒼白卻還在死撐着,他只覺得心頭越發惱怒。
這身體的狀況也未免太糟了!
也不知道在雨中走了多久,他就只見兩側濃密的樹林一時間稀疏了起來,再行數十步,眼前豁然開朗,一面高聳的牆在雨幕中一時望不見盡頭。綠瓦飛檐斗拱,內中但聽清樂陣陣,聞之便覺清雅幽深,竟是一處佔地極其廣闊的宮觀。
這便是嵩陽觀了!
然而,此時此刻被一路風雨澆得上下牙齒直打架的他卻顧不得驚歎於這嵩陽觀的宏偉。跟着竹影好不容易繞過了那一面長長的高牆,他一眼就看見了那個跪在大雨中的嬌弱身影。時不時一陣呼嘯而過的大風捲着那豆大的雨點,在她身前的青石地上砸起了一朵朵水花,可那看似搖搖欲墜的人影卻在風雨過後,依舊硬挺在那兒。
“娘子,娘子!”
竹影立時鬆開了攙扶着杜士儀的手,三兩步衝上前舉起破傘擋在杜十三娘頭頂,見她嘴脣凍得青紫,人已經有些恍恍惚惚,卻任憑她怎麼拖拽都不肯起來,不由得氣急敗壞地叫道:“娘子,郎君已經能說話能下地了,你看,他都來找你了!娘子,你要是把自己也折騰病了,還有誰顧得上郎君,難道你打算丟下郎君一個人嗎?”
杜十三娘彷彿聽見了這聲嘶力竭的叫嚷,一時茫然擡頭朝着竹影身後望去。發現那白茫茫的大雨中,赫然是一個身穿蓑衣頭戴斗笠的人影站在那兒,她不禁怔住了。直到對方用手擡起了斗笠,看清楚那確確實實就是這些天自己日夜守着的兄長,她登時眼淚奪眶,蠕動嘴脣想要說些什麼,最後等到杜士儀走到面前時,她這纔不由自主地緊緊拽住了他的雙臂。
“阿兄……真的是阿兄!我不是在做夢吧!”
“你沒做夢,來,咱們回去!”
來到杜十三娘面前的杜士儀嘆氣答了一句,隨即便要拉她起身。在竹影的同時用力下,全身早已麻木僵硬的杜十三娘終於不由自主站了起來,可膝蓋上那猶如針刺一般的疼痛卻讓她情不自禁地呻吟了出來,但隨即便咬緊了牙關。
直到此時,一直緊閉的嵩陽觀大門始終沒有動靜,但那大門南面的大路上,雨幕之中卻傳來了一陣聲響。杜士儀聞聲望去,這才發現是一行七八人護着一輛馬車緩緩駛近了來。